作為反抗者,極端主義和虛無主義是加繆最警惕的,這也是他與薩特的鴻溝所在。薩特是主張“絕對”並擅用“無限”邏輯的人,他認為“反抗”隻是內在的、感情的,甚至帶有自欺性,反抗沒有硬度,低於革命,反抗的缺陷靠革命則迎刃而解。因此,薩特對中國“文革”的紅衛兵造反、法國“紅五月”運動都予以狂熱的吹捧——甚至不顧年老體衰,衝上巴黎街頭拋撒傳單,他讚譽造反的中國是“一個偉大的民族,正為一個更人道更公正的社會製度而努力。”
乍一看,你會覺得加繆不過是一種折衷主義,和激情萬丈的薩特相比,明顯透著“右”的味道。實則不然,他對待悲劇的嚴肅性和誠實性、對人類命運的負責精神,是任何一種自以為正義的革命浪漫主義無法比擬的。正出於對人類的大悲憫大關愛,他才主張“正午的思想”——“地中海思想”:明知世界冰冷,卻要盡力燃燒!反對悲觀與虛無,反對極權與暴力,反對踐踏人性和人道的行為——一切威脅人類的“鼠疫”。他頌揚愛和理性,認為它們暫時解決不了的,靠恨與征服更無濟於事。
回顧一下曆史上的鬥爭,你會驀然驚醒:所有殺戮理論莫不以發誓取消矛盾的“對立麵”為起點,莫不以“剝奪敵人一切權利”為手段——法國大革命的領袖們把恐怖當成了美德,馬拉以數學方式索取了27.3萬顆頭顱,夜以繼日地高呼“用烙鐵給他們打上恥印,砍下他們的姆指,割下他們的舌頭”;羅伯斯庇爾更是血脈賁張,“恐怖——不是別的,而是快速、嚴格和不屈不撓的公正,因為它是美德的表現!”可憐的是,這些英勇的刀斧手在累得胳膊發麻後,即被身後的刃斧削平了脖子。
半個世紀後,恩格斯對大革命作了反思,1870年9月4日,他在給馬克思的信中說:“恐怖多半都是無濟於事的殘暴行為,都是那些心懷恐懼的人為了安慰自己幹出來的。”遺憾的是,到了20世紀,革命是曆史的動力、暴力是解決社會矛盾的唯一手段——這些論調非但沒受到尖銳質疑,反而變得更真理更權威了:希特勒把日耳曼之外的民族都列入了“邪惡”,斯大林則將一千萬同胞劃為“社會主義的對立麵”,還有紅色東歐和東亞……
曾任蘇聯宣傳部長的亞·尼·雅科夫列夫,在《一杯苦酒——俄羅斯的布爾什維克主義和改革運動》中寫道:“赫拉克利特說,‘不和’是萬物之父。這個思想常被馬克思主義者拿來作武器,但他們卻不想去發現,赫拉克利特還有一個對應的原則:和諧、和平是萬物之母,沒有這個‘母親’,一切就不可能誕生。該原則向來無人注意,因為它同鬥爭理論相悖……黑格爾——馬克思的精神之父,盡管喜歡古希臘人愛用的比喻,對赫拉克利特也有好感,但未注意到弓和琴的象征……弓是一個兩極對立的係統,但弓弦可變成琴弦。弓會帶來死亡,而琴會帶來生命的喜悅。”(《一杯苦酒》,新華出版社1999年版)
“弓”與“父”,象征著威嚴與鎮壓,隱含“不”的殺機;而“琴”與“母”,是生存和繁衍的象征,孕育“是”的文明。前者顯示了恨與仇,後者表達著愛與和。
是否可以說,加繆基於荒謬提出的“反抗”——正像兩千年前的赫拉克利特那樣——在“不和”的生存危機中尤感“和平”“和諧”的珍貴、發現了她作為“萬物之母”的價值和美感?
1951年,主張和諧均衡、反對革命的《反抗者》出版。薩特惱羞成怒,發表《致加繆》長文,宣布與朋友決裂。
1960年,加繆在車禍中頸部折斷,享年46歲。
他說過:“向著山頂所進行的鬥爭本身就足以充實人心……我依隨我的心靈行事,我毫無遺憾。”
為生命辯護
曆史上,每次革命都是以實現“絕對自由”“無限利益”為動員令的,這種誇張性的許諾確實刺激,總能招募到大批渴望成為自身對立麵(由“被統治”到“統治”)的民眾,而鬥爭結果也往往由“以多勝寡”——這一算術邏輯給預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