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威·葉芝和茅特·岡
什麼時候我們能責備風,就能責備愛。
——(愛爾蘭)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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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世界愛情詩史上,伴隨著那些經典名篇的流傳,諸多故事也成為了不朽。人們在吟誦浪漫句子的同時,也永遠記住了其背後的愛情和命運,尤其那些美麗的女主人公。
當你老了,頭白了,睡思昏沉
爐火旁打盹,請你取下這部詩歌
慢慢讀,回想你過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們昔日濃重的陰影
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
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
隻有一個人愛你那朝聖者的靈魂
愛你衰老的臉上痛苦的皺紋
垂下頭,在紅光閃耀的爐子旁
淒然地輕輕訴說那愛情的消逝
在頭頂的山上它緩緩踱著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間隱藏著臉龐
威·巴·葉芝(1865—1939),詩人,劇作家,愛爾蘭文藝複興的領袖之一。盡管其一生碩果累累,但都沒有像《當你老了》那樣為後世癡迷和寵愛。葉芝出場到哪兒,哪兒就必有它,儼然最貼身的一塊玉佩了。
顯然,這首詩的聲譽除了美學品質,更有賴別的因素。於是,揭開那位“朝聖者”的神秘麵紗,弄清他和她究竟發生了什麼,就成為賞析該詩的關鍵了。
葉芝出身於都柏林一個畫師家庭,早年習畫,但不久即拋棄了油彩,迷上了詩歌。他在英語詩歌中的地位,堪與德語詩歌中的裏爾克媲美。艾略特曾譽之“當代最偉大的詩人,在英語中自無疑問,在我看來也是任何語言中最偉大的詩人。”
世紀之交,葉芝以飽滿的激情為故土事業而忙碌。政治上他擁戴愛爾蘭自治,但又是一個保守派和漸進論者,他反對暴力,主張改良,憎惡殺戮與複仇。這位物質與精神的貴族,在性情和生命實踐上,堪稱一個溫美的理想主義者。
1889年1月30日,對詩人來說永生難忘。愛,降臨了。
他與美麗的茅特·岡第一次相遇。她不僅僅是個著名女演員,更是位“朝聖者”——其時的愛爾蘭民族運動領導人之一。關於那驚鴻一瞥的觸電,詩人憶雲:“她佇立窗畔,身旁盛開著一大團蘋果花。她光彩奪目,仿佛自身就是灑滿了陽光的花瓣。”
《當你老了》,即葉芝於1893年獻給茅特·岡的。不幸的是,詩人的癡情沒有換來對等的回報,他得到的是冷遇。這一年,詩人28歲。
和那些幽幽的“靜物”型美人不同,茅特·岡性格外向,追求動蕩和熾烈的人生。除了靈慧的藝術細胞,上帝還在其血液中注入了旺盛的冒險因子,她是一個敏於政治、主張在行動中贏取生命意義的女子。
驚人的美貌和不馴的性情、溫柔的軀體和剛性的意誌、藝術才華和披堅執銳的欲望、舞台上的優雅和狂飆式的政治爆發力——種種不可思議的品質,一起鑄就了神秘的茅特·岡!注定了她在女性花園裏的稀有,注定了她在愛爾蘭曆史上的叱吒,亦注定了她在詩人心目中的唯一與永遠。
葉芝是詩卷和雲層中的騎士,地麵上卻不然,他更多地是一個先知,一個歌手,一個社會問題的冥思者和文化曠野上的呼喊者,而非身體行動和廣場風暴中的驍將,其天性決定了這點。所以現實中,他的手上不會握有匕首和槍柄,其鵝毛筆上也不會沾染誰的鮮血。英國詩人奧登,在《懷念葉芝》裏即有“把詛咒變成了葡萄園”之說。
敏細、多情、猶豫、矛盾重重……葉芝性格中沉澱著寧靜的理性和智者的憂鬱,太貴族太書卷氣,無論體魄還是氣質,都缺乏隆起的“肌肉感”,缺乏外向的擴張力和侵略性。而諸如起義、暴動等物質方式的鬥爭,是需要易燃易爆的肌肉元素做柴薪的,需要那些以狂野、粗糙、衝動、彪悍和“酒神”精神為生命特征的勇士。
所以他永遠都夠不上茅特·岡傾心的那種斯巴達克式的雄性標本。雖彼此尊重和敬佩,但“朝聖者”的政治原則和獨立主見,使之不會在感情上接受詩人天生的柔軟。她一次次拒絕葉芝的癡情,即使在自己最落魄的時候,即使在對方榮譽最盛之際。
1904年,葉芝與格雷戈裏夫人一起,成立著名的“阿貝劇院”,擬用藝術喚醒民族的獨立意識。茅特·岡也涉足劇院,參與演出,彼此是藝術上的同事、精神上的盟友,卻成不了生理上的情人和伴侶。
1903年,“朝聖者”選了位軍人作法律上的丈夫:麥克布萊德少校。她的婚禮也讓人瞠目結舌:沒有婚慶喜樂,卻有軍鼓、號角和火炮轟鳴;不見婚紗彩車,卻飄揚著各色旌幟和指揮衝鋒的三角旗……
這確是同誌的婚禮。也是詩人愛情的第一次葬禮。
從美學上看,倆人的生命氣質恰好構成了一種反向的凸凹。作為理性的向下深“凹”的他,無法不被對方渾身洋溢的那種“凸”的飽脹和英勃之姿所誘惑,所俘虜。更要命的是,她美!美得罕見,美得過分!這種“凸”的攻擊性竟生在一副婀娜的肢體上。若她長得不美,或美得不夠,事情就簡單多了。
其實,她本能的拒絕,再次強化了她的“凸”,更顯示了她的自信、果決和獨立。盡管詩人有過怨恨,對輕易攬她入懷的家夥既妒惱、又貶損,稱之“粗鄙不堪的酒鬼”。但他癡心不改,對寄身酒鬼的女神一往情深——同時他清楚:茅特·岡隻屬於自己,隻委身於鍾愛的事業,而不依附任何人。基於此,在詩人心裏,她絲毫沒因下嫁於人而損害自身的價值和光彩。
他遠離茅特·岡的戰場,卻一步也未走出過她的情場,走出她作為女人的雷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