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當你老了,頭白了……”(2 / 3)

在接下的數十年光景裏,從各式各樣的角度,茅特·岡不斷地撩動詩人的神經,他感傷、失眠、沉思、動容,為她的事業所激勵,為她的安危所牽絆,為她的偏執所憂慮……其音容笑貌,像雪巔無人區的腳印,深深收藏在詩人腦海裏,成為揮之不散的靈魂印章。“每當我麵對死神/每當我攀登到睡眠的高峰/每當我喝得醉醺醺/我就會突然看到你的臉。”(《一個深沉的誓言》)。其一生中,至少有幾十首詩是因茅特·岡而作,連晚年最重要的詩集《幻像》也不例外,在該書獻辭中,他說:“你我已30年沒見,不知你的下落,很顯然我必須將此書獻給你。”

在一首題為《破碎的心》的詩中,他感慨萬千:“為你一個人——認識了所有的痛苦!”這痛苦於常人可謂不幸,但於詩人的藝術生涯,卻屬福祉。現實之痛,正是藝術的開始。蘇格蘭詩人紹利·麥克蘭在《葉芝墓前》裏說:“你得到了機會,威廉……因為勇士和美人在你身旁豎起了旗杆。”

“勇士”,當指愛爾蘭自治運動中的激進者,“美人”即茅特·岡了,她甚至身兼雙職。那“機會”,則是時代配屬給一個詩人的精神資源和人生能量。

2

立場的隔膜、冷漠的拒絕,非但沒削弱詩人對女神的向往,甚至相反。

葉芝雖政治上主張改良,對暴力和偏激行為持有疑慮和異議,但他又常陷入理性與情感、信仰與現實的矛盾和困惑中。同時,天然的藝術秉性,使他對那種視死如歸的武士精神和英雄主義抱有深深的敬意與崇拜,甚至油生自卑。在《人民》一詩中,葉芝把她喻作了一隻雖遭詆毀卻奮鬥無悔的“鳳凰”(其時,茅特·岡正身陷窘境:婚姻失敗,演出遇冷,輿論攻擊……但她依然責備了葉芝對“人民”的批評。這使詩人深感慚愧)——

這一切工作又得到了什麼?我問/這個粗野無禮的城市天天有如此的惡意/這裏,誰為人效力最多,就被人損得最深/在一個夜晚和早晨中間,那個人一生的赫赫聲名盡付東流……於是我的鳳凰帶著責備說:“這些我服務過,一部分我還喂過的人/從陰暗的角落裏爬出,向我猛撲過來/但我不會,現在和將來都不會/埋怨人民”/……你,不是在思想中而是在行動中生活的人/有著一種自然力量的純潔/可我,我的優點隻是有分析的思想,下種種定義……現在已過了九年的光陰/這些話浮上腦海,我又羞愧地把頭低沉。

1916年複活節,愛爾蘭共和兄弟會揭杆而起。暴動失敗後,包括麥克布萊德在內的眾多起義者遭處決。對於起義,葉芝雖理性上無法接受,但在喋血和絞刑這些悲壯的符號前,詩人被震撼了,犧牲本身那種天然的純潔性、所折射出的信念硬度和恢宏的生命氣勢——都向詩人傳遞著一種高尚的悲劇美、一種舞台的高潮之美……連麥克布萊德——這個昔日情敵兼“酒鬼”的形象也陡然高大起來,舊有的妒恨成了尊敬,任何世俗評價在赴死的豪邁下都啞然失色。“一切都變了,一種可怕的美已誕生!”“我們知道他們的夢,知道他們曾夢過,死了,就夠了……”(《1916年複活節》)

“可怕的美”,更豐富了“朝聖者”身上的迷彩和光暈。詩人更逃不出她的“場”,那口紅一樣迷人而瘋狂的“場”。他願跪倒,願昏迷,願戴上腳鏈,願被愛矢射穿。

愛使人笨拙,使人智商低下,藝術家、詩人尤如此。葉芝在洞悉暴力革命的同時,卻又欲罷不能地維護它,替之辯護——因為茅特·岡在裏麵!《麗達與天鵝》尤反映了這種焦慮:

突然襲擊:在踉蹌的少女身上,

一對巨翅還在亂撲,一雙黑蹼

撫摸她的大腿……

手指啊,被驚呆了,哪還有能力

從鬆開的腿間推開那白色的榮耀?

……

腰股內一陣顫栗,竟從中生出

斷壁殘垣、城樓上的濃煙烈焰

和阿迦門農之死……

公正地說,葉芝那些讓茅特·岡不屑、甚至譏為“冷漠”“軟弱”的理性,無疑是充滿智慧和遠見的。不僅對19、20世紀之交的愛爾蘭,就是之於整個世界、之於20世紀的無產者運動和民族激進革命,也屬犀利的批評和深邃洞見。比如那首《偉大的日子》:“革命萬歲!更多更多的炮聲!/一個騎馬的乞丐鞭打步行的乞丐,/革命萬歲!更多更多的炮聲!/乞丐們換了位置,但是鞭打依然。”

這種對政治烏托邦的諷喻,這種對“武器的批判”的批判,完全源於一顆赤子之心,源於對民族和同胞的深愛。“長久以來,他追隨了那使他自己成為祖國的翻譯者的精神——這是一個很久以來就等待著人們賦予她聲音的國家。把這樣的工作稱為偉大,是一點也不過分的。”(諾貝爾文學獎授獎詞)

但對曆史有用的,對愛情卻未必。對人類整體有用的,對一個女人卻未必。

3

羅曼·羅蘭說:“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埋葬愛人的墳墓。”

誰能否認,失戀是愛的唯一真相和本質呢?誰能否認,失戀乃生命中最瑰麗、最貼近藝術的體驗呢?它有一股深邃的疼痛和暈眩,一縷難以言說的冷月之美……某種意義上,失戀恰是愛的開始,永遠的惆悵,決定了愛不安息,永遠在路上。在詩人和藝術家身上,愛無須被幫助,它是一個自足的圓,時間乃其偉大的半徑,該旅行永無盡頭,沒有止境。

有人說:“惟不可企及時,不朽的愛才會發生。”永遠的愛,隻獻給那些令人絕望的逝物——就像曠野上的孤寂者,仰對流星時,那一刹的激動、幸福與目送的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