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後,茅特·岡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世人應因我沒有嫁給他而感謝我。
“什麼時候我們能責備風,就能責備愛。”(葉芝)
愛,世間最難捉摸也最難安放的東西,它的自由、野性、魔幻無常,除了像對風一樣的態度外,又能怎樣呢?
“當你老了……”,在苦苦守望中想象一種歲月的回報,這幾乎是無望的葉芝們——所能發出的最悲憤的追債、最輕微和善良的詛咒了。求助於光陰,借虛擬的未來兌現永無可能的夢,實乃自我感動的藝術,一場深情的美學夢遊。
其實,“當你老了”的約會畫麵,早在200年前即有人動筆了。文藝複興時法國詩人彼·德·龍薩寫過一組《致愛蘭娜十四行詩》,其中有一篇《當你衰老之時》:
當你衰老之時,伴著搖曳的燈
晚上紡紗,坐在爐邊搖著輪車
唱著、讚歎著我的詩歌,你會說
“龍薩讚美過我,當我貌美年輕”
……
那時,我將是一個幽靈,在地底
在愛神木的樹蔭下得到安息
而你呢,一個蹲在火邊的婆婆
後悔曾高傲地蔑視了我的愛
顯然,該詩與《當你老了》有著相似的構造和邏輯,甚至有理由說葉芝借鑒過對方。龍薩的詩沒有後來者幸運,除了詩歌成就和作者名氣,大概也因了女主人公的魅惑不同。曆史錄取了茅特·岡,也就錄取了葉芝的愛情。
“愛你衰老的臉上痛苦的皺紋……”向來是一代代藝術青年習慣練習的愛情口型。一個世紀後,這個不朽的語言花瓶,重又擺上了法國女作家瑪格麗特·杜拉斯的案頭,成為小說《情人》的開場——
當我很老的時候,一天,在某個公共大廳裏,一個陌生男子朝我走來。他微笑著說:“我認識你,永遠記得你。那時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美。我來是特地告訴你,我覺得你比從前的時候更美,我愛你現在倍受損毀的麵容,勝過愛你年輕時的美貌。”
我時常想起這幅隻有我獨自看到的、從未與人談起過的畫麵。它的出現總是那樣悄然無聲,又總是那樣令人讚歎。
時光刀片,最能削弱女人的天資與高傲。所以,世上的男性暗戀者和失戀者,多把這種晚景視為自己的機會。這樣的忠誠和對女人的補償,令人感動,也有點殘忍。
我覺得,雖然“愛你的皺紋”更取悅垂暮之人,但總不如“一直愛著,我心依舊”等表白更誠實些——若無昔日“美麗的麵容”,還有今日之愛嗎?今愛暗藏的不正是對昨日的追溯和討債嗎?
4
愛是風。一場讓人害熱病害癲癇的風。它能酥化骨頭,使之發癢、變軟,變得飄然、恍惚、昏沉……到頭來,卻是渾身發冷、牙齒打顫,喪失對事物的抵抗和分辨。
1917年,詩人竟轉向茅特·岡的養女伊莎貝爾·岡求婚。
這次匪夷所思的示愛,毋寧看作一幕時隔半生的、變相甚至變態的——向“朝聖者”的再次跪拜。和30年前一樣,詩人又撞到了牆上。
1919年2月,葉芝的女兒出世(之前他已和喬·海·利斯結婚)。此時,詩人54歲。激動之餘,他寫下了《為我的女兒祈禱》,詩中祈求女兒能夠美麗,但一定不要像茅特·岡那樣美!他認為那樣的美得不到幸福和安寧,就像希臘的海倫帶來的是特洛伊戰爭……
願她成為一棵樹,枝影重疊
她所有的思想象一隻隻紅雀
沒有什麼使命,隻是到處撒播
它們的聲音輝煌又柔和
那隻是一種追逐中的歡樂
那隻是一種鬥嘴中的歡樂……
顯然,他想讓女兒遠離茅特·岡的人生模型。但,這畢竟是對女兒的期許,而非對待愛人的標準。同時,是否也更佐證了那位女神對詩人的影響和主宰?
1921年,愛爾蘭獲得了自治領地位。葉芝出任參議員。1923年,葉芝獲諾貝爾文學獎。
1939年,葉芝病逝。
那“當你老了”的詩句,那關於“勇士、美人”的故事,將替他繼續生活,繼續在時間中飛奔、跌宕、飄揚……
茅特·岡,永遠住在了他親手搭建的詩歌積木裏。
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和她永遠一起了。
2000年12月
瑪格麗特·杜拉斯
(1914—1996)
法國著名作家。生於越南南方,1933年返回法國。1943年發表初女作《無恥之徒》。二戰期間曾追隨密特朗(後任法國總統)領導的地下抵抗組織,並加入法共。主要小說及劇本有《抵擋太平洋的堤壩》(1950)《琴聲如訴》(1958)、《如歌的中板》(1958)《廣島之戀》(1959)《長別離》(1961)《洛爾·V·斯泰因的迷狂》(1964)《副領事》(1965)《印度之歌》(1973)《物質生活》(1987)等。1984年,出版長篇小說《情人》,同年獲龔古爾文學獎。
愛欲、隱秘、孤獨、別離、死亡……是杜拉斯作品的主打元素。雖被評論家歸入“新小說派”,但其鮮明的私人化題材、迷離的故事氛圍、詭異的敘述方式……在法國乃至世界文壇皆稱獨步,有“文學巫女”之稱,無數作家和文學青年在她的感染下練習說話。杜拉斯還以其絢爛的私生活和不羈個性惹人注目。
1996年3月3日,杜拉斯在巴黎病逝。
“我死了,還可以繼續寫。”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