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停住了,看了看他,然後告訴他,在剛剛見麵的時候,她就知道她開始愛上他了,正如人們知道自己開始死去那樣。”
陌生、邂逅、身體、對視、害怕、房間、迷亂、性愛、睡眠、永別……是杜拉斯的主打元素。她的文字永遠蕩著一股感官和花瓣的氣息,一種對肌膚的信任和渴望……仿佛身體在練習綻放,哆嗦著,勇敢地。
“房間裏,那兩個身軀重新倒在白色的床單上。眼睛緊閉著。
後來,它們睜開了。隨後,它們又閉上了。
一切均告完成。房間裏,他倆周圍淩亂不堪。”
這情景既美好,又充滿不祥的離別氣息。
她太熟悉詞了,像熟悉肚子裏的蛔蟲,清楚它們暗地裏喜歡做什麼,誰渴望與誰在一起。她擺弄語言的方式像小孩子吸吮手指,又像是她在和語言做愛,又像是教唆詞和詞做愛。
“他走近她時,我們發現,他和她的重逢充滿了欣喜之情,但又為將再次失去她而感到絕望。他臉色很白,與所有的情人相仿。一頭黑發。他哭了。”
她的語言天生有一種“巫”的味道,一縷黑天鵝絨的地毯氣息,使你情不自禁地踩上去,有種危險,有種亢奮,有種腥紅的類似唇膏和腳踝的刺激。你感覺自己正配合她分泌一種東西,一股不知不覺流出來的粘稠和濕熱……這是她在邀你分享。你感激她。
“他占有她就像占有他的孩子……他和孩子的身體玩耍,他把它翻過來,又重新蓋上她的臉……隻要一下,她請求著……他叫著他不要她了,不和她玩這個了。他們又被恐怖攫住了,然後這恐怖消失,他們向它讓步,在淚水、絕望和快樂中,讓步。”
她對每句話的使命都非常清楚。她總能讓一句話把該負擔的意義全部擔起來,即使偶有閃失,後麵的句子也能及時補上。她的每句話往往不是一句話,而是一個“庫”,就像一塊石頭不是一塊石頭,而是一塊“礦”。
杜拉斯的“寫”究竟算怎麼回事?
我最快的說法是:杜拉斯乃一種“口型”。在尋找口型上,我認為有兩個人最出色:馬爾克斯和杜拉斯。而他們對時間的理解又有著驚人的共鳴,比如《百年孤獨》和《情人》那兩個紀念碑式的開頭。
杜拉斯曾問:造成一部書區別於另一部書的東西是什麼?
我想,應該是口型。說話的口型(它決定著語言的神情、形狀、節奏和散發的氣味)。我認為正是這口型,導致了你接下來究竟想、會、能——做什麼出來。
愛,愛,永不退休
瑪格麗特,您在生活中最喜歡什麼?
她說:“這很容易回答,愛。”
愛是故事的唯一真相。在她眼裏,沒有愛的時間是無權被記住的。
小說始終重複一幅畫:一個男人朝一個女人走去,一點一滴靠近,貼緊,稍稍掙紮,再靠近,貼得更緊……消逝。
“即使到了八十歲,我也還能愛。”她在《情人》開頭就說——
“當我年華已逝的時候,一天,某個大廳裏,一位陌生男子朝我走來。他微笑著說:‘我認識你,永遠記得你。那時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美。我來是特地告訴你,我覺得你比從前的時候更美……’”
這是纏繞其一生的圖景。愛和被愛。永不退休。
愛就是旋渦,投身愛就是要把時速、狂風和浪尖造出來。
杜拉斯作品中每次發生的愛都是為了衝上浪尖——從讀第一行起,你就能嗅出那股令人屏息的醞釀愛的氣味,像一樁公開的陰謀。有人說:她的文字讓人的身心會產生一種輕微的“不適”。不錯,這是愛的緊張,愛的前兆,因興奮和過度用力而起……她邀你隨她的身體和靈魂一起去衝浪,一程程顛簸,一程程焦慮、思念和害怕,一次次攻占和淪陷,一次次勝利和投降。
“大海,無邊的海,彙集,消散,重新彙聚……我一次又一次要他做下去,要他做。他做了。真是快樂得要死。這樣做真是快樂得要死……一種更大更洶湧的氣息埋葬了白天發生的事。沙灘上將什麼都留不下。”
“她問他這是不是最後一夜。他說是的,這可能是最後一夜,他不清楚。他提醒她,他對任何事物向來就是一無所知的。”
情欲孵化出新生,也啟動著它的死亡。愛之原理是:像球,靠“離去”實現每一次滾動。所有的愛都是分手。相遇就是別離。
“作家的身體也參與寫作。”
“欲望撞開了所有的門,包括……創作的門。”
她鄙夷對身體漫不經心的那類人。“當人們聽到身體發出的聲音,聽見身體怎樣撞擊或讓周圍的一切沉默……我說那是欲望,說穿了那是人身上最專橫的東西。”
談到《情人》,她說:“對我而言,那個到城裏上學的小姑娘,走在電車道的馬路上,走在市場上……其目標就是要走向那個男人,她有責任委身於情人。”她的每一部故事都堪稱對這個“目標”和“責任”的最新描述和詮釋。
“男人與女人之間,是最具想象力的地方。”
她不神話愛和性,她隻求找到它們,隻求聽到身體山穀裏美妙的撞擊和回音。她重視所有部位,一截頭發、頸窩和肋骨,經她注視後總有一種動蕩不安、攝人心魄的力量。在她眼裏,每個不經意的動作都在放射靜電,都窩藏著某個真相和意義。
“皮膚光滑細膩,身體瘦弱,沒有肌肉。他可能得過病,正在恢複期。他太弱了。他好像受了侮辱一樣……她撫摸他、感受他肌膚的溫馨,撫摸著黃皮膚,撫摸這未知的新奇。他呻吟了,啜泣了。他在不可救藥地愛著。”
“他的身體將重新蓋住她的身體……他將緩緩陷入中心地帶那溫暖的淤泥深處。他在那兒一動不動。他將等待他的命運……”
語無倫次的夢囈,像一種奇特的葉子在夜風裏的簌簌聲……男女軀幹在桑葉般的床或沙灘上翻滾,笨拙而靈活……不,是蛇和樹,鼠和洞,汗水和眼淚,廝殺和抵抗,驕傲和屈辱,野蠻和溫柔,毒和毒……靈魂,像一縷香嫋嫋升起,彌漫成月光,到處是氤氳,到處是幽幽的閃爍……
崇高而無恥,妖冶而純真。她要的就是這。
“大海,沒有形狀,無與倫比。”她的話。
亞洲的情人
“女人們不在欲望的地點寫作,就不會寫作,隻會抄襲。”
杜拉斯的情欲地點通常在海灘、輪船、密林……有一點,她最喜歡亞洲。亞洲最令她欲望高漲。那種潮濕、雜蕪、溽熱、黃皮膚……總能使她煥發少女的激動。
“讓我再告訴你,那時候我15歲半。一條渡船在橫渡湄公河。”
她生於越南南部,18歲遷居法國。“一個人不會因搬家而同自己的童年時代脫離關係……我的出生地點已被粉碎。即使這樣,它也不會離我而去。”
茂密的葉子、三角洲、窩棚、霧、青春期、自卑、早戀、貧困、母親和哥哥、死亡、暴雨、破產……童年的景象決定了杜拉斯小說的氛圍、元素、構件和邏輯,塑造了她詭秘的詞語氣質。少女式的猶怯、驚懼和懷疑,在敘述上就是詞的閃爍和飄忽,是意義的不確定……
“有一件事我是會做的,那就是凝視大海。”
水的威嚴、誘惑和後果,充斥著少女的乳房。既害怕,又幻想投身;既想逃,又試探著貼近。“我的那些惡夢,總是同海潮和海水的湧入有關。”她一生都被迫麵對汪洋,其身體終生浸泡在海的氣氛中。還有深不可測、埋葬光線的叢林,“我害怕森林時,就害怕我自己。”“我一生從未獨自在森林裏走出五百米而不感到害怕。”
她一生的小說似乎都在補充和繁殖自己的少女經曆。
還有日本。
愛情、死亡、曆史、遺忘……是杜拉斯生命印象中最牢固的東西。為此,她寫了劇本《廣島之戀》,並親自為電影設計了片頭——
兩具貼在一起的裸體,性歡的汗水,不斷與原子彈侵蝕人體後彌漫的灰塵、露珠重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