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大意:1957年,廣島,日本男人和法國女人。女人是演員,她從法國小城訥韋爾來,拍一部關於廣島的和平宣傳片。二戰間,她曾愛上一名德國士兵,戰爭結束,戀人被處死,她也被剃了光頭,躲進了地窖。在廣島,她想通過日本男人重新體驗與敵對者的戀情,但最終,她明白一切都是徒勞,自己的愛早已死在了法國……結尾是沒有名字的男女彼此以對方的地名相稱:“你的名字叫廣島!”“你的名字叫訥韋爾!”
在死亡廢墟上演繹不可救藥的愛——典型的杜拉斯性格。
“她隻能生活在那裏,她靠那個地方生活,她靠印度、加爾各答每天分泌出來的絕望生活。同樣,她也因此而死,她的死就像被印度毒死。”
有意思的是,杜拉斯一生隻在印度呆過倆小時——那時她才18歲、站在駛向英國的船頭上,卻寫出了“印度係列”四部小說:《副領事》《愛情》《印度之歌》《洛爾·V·斯泰因的迷狂》。並成就了其創作生涯的“印度高原”。
還有中國。
她的第一個情人(即《情人》中的青年)來自中國。而她最喜歡的小哥哥,抗戰期間也死在中國。杜拉斯也是中國的情人。
越南、日本、印度、中國……如此喜歡把東方納入愛情領地的女作家,歐洲似乎隻有杜拉斯。另一位是個美國人:賽珍珠。
老邁的少女
“她的每一本書都像一條私人信息,使我可以找到她。”“在她的書中可以找到一切……正如生活中的她一樣:掩蓋或揭示空虛,同樣都滔滔不絕。”(《閨中女友》)
“15歲時我就有了一副享樂的麵孔,那時我卻不知享樂為何物。這副麵孔很容易看得出來。母親也該看得出來……我的一切就是以這種方式開始的:光彩照人、疲憊不堪的麵孔,與年齡、經曆不符的黑眼圈。”
法國作家克·魯瓦說:“她總是過著隻增不減的生活……她從來不會不愛,即使愛得斷斷續續。”杜拉斯一生愛過的人(尤其精神上)確難統計:某中國青年,羅·昂泰爾姆,迪·馬斯科洛,某德國軍官,揚·安德烈亞,甚至包括法國總統密特朗……
1980年,她70歲,27歲的揚·安德烈亞成了她最後一屆情人。這位年輕人說:“她比我更年輕。她猛衝猛殺,什麼都不在乎……我,揚,我不再是我,但她以強大的威力使我存在。”
去世前,瑪格麗特羨慕地囑咐他:“你什麼都不用做了,寫我吧。”
“她更多地與喬治·桑相像,富於行動,能一本接一本地寫書,不放棄對男人、植物、藝術、食物、遲歸的晚會的熱情。”“她的自信使她變得專橫,但同時也變得才華橫溢。”“她到我家來吃飯,總兩手空空。她有一次這樣說:‘我把我自己帶來了。’人們說她吝嗇,其實她以別的方式獻出。”(《閨中女友》)
C·魯瓦在《我們》中曾給杜拉斯畫像:“她的狂怒和食欲都漫無止境,像山羊那樣粗暴,卻像鮮花那樣純潔……像貓一樣溫柔,又會像貓那樣瘋得毛發豎起……貪婪、快活,又穩重,腳踏實地。”
創作上敏捷、銳利、絕對、簡潔、不停歇、永不疲倦,生活中卻邋遢、健忘、含混、偏執、喋喋不休、暴風雨似的焦灼、煩躁……小婦人的刻薄、多疑、矯情、吝嗇、虛榮心、表現欲、神經質,她一樣不缺。一會兒像閃閃發光的小女孩,一會兒像又醜又凶的老太婆。一會兒像叫花子,一會兒像富翁遺孀。
“她不放過任何東西,尤其能使她發笑的東西。”在羅馬,法國大使館邀她去喝茶,她第一句話是:“你們見到大使夫人的毛衣了嗎?她把毛衣穿在襯衫裏!”盡管她說“很奇怪,人們考慮年齡,我從來不想它。”但僅僅因為米·芒索在書中提到其真實年齡,她竟不顧那隨之一次次搬家、伴其喜怒哀樂30年的友情,至死不諒解對方。
或許這更能說明她強大而脆弱的內心、作為普通女人和優秀作家的全景。她說:“作品不是敘述故事,而是敘述一切。”是啊,一切的杜拉斯才是真實的杜拉斯。
“她沒有主張,隻有幻覺。”“在她做出過激行動時,我總發現其中有一道微光,她沒有證據,沒有準則,但她有直覺。”(《閨中女友》)
我敢打賭,杜拉斯絕對是世上說話最多的女人。她一生說過無數讓人瞠目結舌且佩服至極的話,句句珠璣又自相矛盾,比如:“不可獲得的愛情是唯一可獲得的東西。”“我覺得世界上任何愛情都不能代替這種愛情,即愛情本身。”“寫作,也是對鮮肉、屠殺、消耗力量的渴望。”“不消滅已存在的東西,人們將一事無成。”
她寫信給總統密特朗:“打倒哀愁。讓金錢流通,因為它最活躍。是的,當然,無產階級,但金錢也是……”
缺損而完整,荒誕而理性,怪僻而生動。
一切那麼神奇。
杜拉斯——富饒的女人,大倉庫般的女人!海邊廢棄的大倉庫!永遠有新的物資,吐納不完的貨,抖不完的發現和秘密……倉庫般的身體和大腦:堆滿無數真實或虛擬的男人,橫七豎八的奇特玩意,垃圾和寶石一樣多。“倉庫”,也可形容她的小說:語句撲朔迷離、雜亂無章,情緒扔得到處都是,令人親切的混亂,猝不及防的露骨……任讀者挑揀,各取所需。
正像她在《印度之歌》裏說:“她屬於任何想要她的人。”
杜拉斯把自己獻給了任何想要她的讀者。為他們生活、抽煙、酗酒、取樂、調情、惡作劇、大笑和死去。她有一種罕見的才華:讓文字發出“邀寵”的信息,一種求歡和調情的氣味(如法國香水),很容易使人把她當成目標,激起非分之想……這也是所有女作家追求的境界。“我死了,還可以繼續寫。”
她的話被證實了。無數關於她的故事在她死後出版。無數文學青年在她的傳染下練習說話。
“當一個作家死的時候,隻有肉體去了。因為他已在每本書裏慢慢獻出了自己的生命。”
直到她去世,我才從某期《世界文學》(1996年第5期)封麵上目睹她的芳容。第一眼看她,我大吃一驚,害羞得想逃走。我一直覺得她應像電影《情人》或《廣島之戀》中的女主角。
我知道,這是真實的杜拉斯,酒精裏的杜拉斯,被香煙和毒品毀容的杜拉斯,被文學消耗過度的杜拉斯。
後來,讀了她的大量傳記,對她的精神感受才慢慢超過了物質印象,她也一天天美麗起來……
“瑪格麗特認為自己長得很普通。這個幾乎對一切都透過現象看本質的人,對自己卻犯了個錯誤。她絕非普通,她很美,有時甚至很漂亮,像一道光。但當酒精充滿她的身體時,她變得很可怕,像癩蛤蟆。”(《閨中女友》)
粗魯的杜拉斯!光榮的杜拉斯!
瑟瑟發抖的杜拉斯!
光彩照人的杜拉斯!
2000年
(注:除注明外,本篇中所有引文部分皆出自杜拉斯作品。)
米蘭·昆德拉
(1929—)
捷克作家。生於小國在他看來是一種優勢,“要麼做一個可憐的、眼光狹窄的人”,要麼做一個廣博的“世界性的人”。無疑,他成為了後者。1967年,其第一部長篇小說《玩笑》出版,獲得巨大成功。1968年蘇軍入侵,由於反極權主義立場,他被剝奪電影學院教職,《玩笑》被列為禁書。1975年,昆德拉攜妻流亡法國,之後陸續出版《笑忘錄》(1978)《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1984)《不朽》(1990)等。另著有《小說的藝術》《被背叛的遺囑》等文論集。
近年,他開始用法語寫作,已出版《慢》(1995)和《身份》(1997)等小說。
“人是為了反抗過去才成就未來的。因為在這個世界裏,一切都預先被原諒了,一切皆可笑地被允許了。”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