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刀光劍影(2)(2 / 2)

在菜市場,我們天天可以看到人們熟練、從容地操縱著鋒利的刀具。但那高高的山上並非血腥的屠場。

帕崩崗撒滿糌粑的天葬台在一塊巨大的岩石上,像落了一場細細的雪,沒有死亡的痕跡和氣息,陽光溫和地照在上麵,讓人感到的隻有生命的恍惚和死亡的親近。

父親早起散步回來也會告訴我們,今天飛去的禿鷲很多,天葬的那個人,該是十分幸運的,禿鷲將會使他的肉身在這個世界上不留痕跡。沒有什麼可以再執著……

父親在這樣一個遠離喧囂、綴滿露珠的鄉村裏和我們生活了一段,氣色變得格外好。家裏吃的雞蛋、牛奶、糌粑都是村裏的,沒有半點汙染。村莊還被遠古的文明滋養著。比如,帕崩崗曾是藏文字改創者吐米桑布紮向藏王鬆讚幹布傳授藏文的聖地;河穀裏曾發現遠古的石製圍棋盤,由此被學術界推斷圍棋最早來自西藏;另外,四村村長普瓊家的水磨糌粑是曆代達賴喇嘛的供品;某世噶瑪巴傳說誕生在娘熱鄉;還有傳說中六世達賴喇嘛喝過酒的兩處掩映在密林裏的黃房子……

父親漫步在鄉間小路上,沉浸在這樣恬靜悠遠的氛圍中,一雙眼睛總是炯炯有神,又像返老還童了一般,成天和幾個孩子“斤斤計較”。

這天中午,四個小孩和父親和我圍坐在一起開始用午餐。小卓瑪照例隻想吃肉不吃菜。她的理由是她們那裏不吃菜。我去過楚布寺半農半牧的山村,是沒有看到農民種菜,所以一直半信半疑。但這天中午我沒有來得及燉牛肉,隻炒了幾樣菜。

旺堆和巴桑安靜地吃著自己的那一份。他們像村裏所有孩子一樣,雖然家境不富裕,但沒有貪婪的習氣。無論吃什麼,他們都十分靦腆和有教養,不發出一點咀嚼食物的聲音,不大聲說話,眼睛不亂看,哪怕隻是一盤白米飯,也吃得很香。往常的頑皮在用餐時一點兒都沒了,麵對食物,兩個孩子謙恭、馴良和高貴的樣子,令父親讚不絕口。

但我的兒子旦拉就不行,他挑食,加上我的溺愛,他好像喪失了感受食物的味覺和由此而生的感激心。他懨懨地吃著。

小卓瑪更甚,她隻揀肉吃。

還是父親有辦法。當小卓瑪再次很沒規矩地在盤子裏找肉時,父親對她下了最後通牒:“不吃菜就不許吃肉!”

小卓瑪望著嚴肅的父親做了幾個賴皮的怪相,但沒用,父親不笑。眼看盤子裏的菜越來越少,小卓瑪終於認輸了,她夾起了來娘熱鄉後的第一口蔬菜,吃了。

午餐後父親要小睡片刻。我在園子裏忙著洗碗、喂狗。這時,幾個孩子竟然在白天行動了:他們躡手躡腳地爬進父親的臥室,偷來了父親的糖果、刮胡刀、鏡子和香煙。這幾個孩子不是第一次搗蛋了。他們有時會在深更半夜起來作案。四個人不睡覺,學我的父親刮胡子、把父親的煙拿出來每支點著後再放回煙盒、故意把父親的零食徹底吃完,還有,把父親的長刀東藏西藏……

這天下午,四個孩子被父親罰站成一排,父親像在破大案一般地背起手一個個審問道:“誰打碎了我的鏡子?!”

從小卓瑪開始,孩子們一個推一個。父親又拿出煙盒裏燃過的煙問:“這是誰幹的?!”孩子們不吭聲,隻是朝下一個人抬一抬下巴。

“誰藏了我的刀?偷吃了我的點心?!”

小卓瑪指指旦拉,旦拉指指旺堆,旺堆指指巴桑,巴桑跑神了,指了指空氣……孩子們便借此捧腹大笑,滿園子跑散了。

父親望著他們,很得意地回頭告訴我說:“是他們四個一起

幹的……”

短促的夏季很快就要過去了。孩子們和他們的爺爺已有了很深的感情。無論外出散步還是在家裏,孩子們總是要伴隨其左右,尤其喜歡纏著爺爺講故事。但園子裏那兩株老垂柳,有一株靠西的樹葉已經先黃了。父親該回成都了。接著,小卓瑪的父親也來拉薩接走了她。說是來年夏天再送她來玩,但從此再也沒有過音信。不久,娘熱鄉的家裏,隻剩下旦拉、巴桑、旺堆和我。我把父親住過的房間關好,把父親留下的寶刀再次放到了佛堂裏,祈願寶刀護法。而我往後的日子,我想,無論四周的刀光劍影怎樣此起彼伏,因為擁有了滿載父愛的寶刀,因為曾經的娘熱鄉和孩子們,一切將如天上的烏雲,將無法洞穿我,隻能在我心上留下些許過眼的煙雲。

此刻,山雨即來,潮濕的樹經過又一個盛夏,沉甸甸地搖曳著。我沉浸在這樣的時光中,思念著我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