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驚鹿的眼中看出你的秋波
在明月中我見到你的麵容
在孔雀羽翎中如見你的長發
河水漣漪像你秀眉輕動
嗬,美人
但沒有任何
能如同你一般嬌媚
這是印度詩人迦梨陀娑在詩集《雲使》中的一首詩。搖曳的燭光下,我記得外婆卓瑪手撥著念珠,眼神迷離,像在思念家鄉跍玉山寨的神湖,又像滿懷著傷感。那樣的夜晚,我鑽在外婆的羊毛被子裏,不一會兒,就在她低聲的吟誦中入夢了。
後來我也寫詩,寫下的第一首詩,是我看到月亮在外婆的屋頂上的啜泣。那是一首感傷的詩,傾訴了我幼小的心預感到的人的死亡。
多年後,外婆真的消失了。但每每去八廓街,我總是習慣性地想朝著外婆住的方向去。外婆家的拐角處,曾有一位戴寬邊眼鏡的女皮匠,在幫人們縫皮靴。女皮匠對麵有一個小門,要上兩個石階。門上,彎月托著圓日,像揚帆的船。門兩旁的石牆縫裏,長著青苔,青苔上開出了小花兒——經過熟悉的街巷,我常去到外婆家喝外婆打的濃濃的酥油茶,去外婆家吃酸菜炒牛肉。去看看外婆,聽那部掛在牆上的黑色老收音機裏播放的印度歌。還有,幫外婆磨鼻煙玩。那時,外婆常坐在屋外的陽台上,磨她的鼻煙。她把從八廓街買來的大大的煙葉用光滑的石頭細細地碾碎,再加入燒好的香木的粉末,用鷹羽掃到一起,鼻煙就製好了。外婆香噴噴地吸上一口,要我也試一試,可以通鼻子,還可以治感冒。我捏起一小撮放到鼻子裏往裏吸了口,立刻大打噴嚏。我和外婆就開心地笑起來……
死亡怎麼會讓一個曾經那麼生動的人,突然間永遠地去無蹤影呢。
仁波切說,外婆早已轉世到了藏東南一戶人家,是他們家的二兒子。但當我貼身穿著外婆留給我的,柔軟溫暖的小羊羔皮藏袍在屋裏走來走去時,我仿佛還能感到外婆肌膚的溫度,她身上特有的氣息,還有她的羊皮箱子,放在我的書房裏,陽光靜靜照在上麵……
四
外婆的前半生像一場愛情的傳奇,在後半生孤獨等待中,生命卻並沒有枯萎,在我眼裏看到的外婆是那麼燦爛,像一株朝向太陽的向日葵。與外公漫長分離、政治運動的殘酷,都沒能挫敗外婆。
外公被遣返回鄉後,那時,我母親雖是外婆唯一的孩子,我們是她僅有的親人,她也不願放棄對自由生活,對鄰裏鄉親的愛,不願搬離故居和我們住到一起。直到臨終,她一直住在八廓街的那所院子裏,將近六十年……
走進外婆的家,總是幹幹淨淨,總能嗅到淡淡的鬆柏枝的香味,院子裏,人們都親切地叫她“阿媽妮拉”,即“阿媽小姐”的意思。小姐是她年輕時獲得的尊稱,阿媽則是她上了歲數後人們加在習慣性稱呼前麵的。其實,離開祖籍來到拉薩,外婆的後半生很清貧。人們之所以把外婆稱為當時隻用於富貴人家的“妮拉”,是因外婆具有豁達、善良、胸懷大度的貴族氣度。確切地說,外婆像一個精神貴族。她我行我素,稍有寬裕,便為廣交朋友所用,或接濟鄰裏,分給乞丐。家裏送去什麼好吃的,外婆會馬上招來院裏人,似乎沒人分享,美食就不香。如果送去糖果之類,外婆會在五分鍾之內分光,分給院子裏那些饞孩子。所以隻要外婆的煙囪一冒煙,就像一種信號,孩子們準在外婆的屋外等待著美餐一頓。為了這些事情,媽媽很生氣,覺得外婆不理解兒女的一片孝心。並且常年來,借住在外婆家的陌生人從沒有斷過。外婆從不考慮借宿人的來曆,隻憑著直覺和喜好熱情接待。從不收一分房租,還給那些人熬茶做飯,在一起聊天、說笑,好親熱。媽媽便常埋怨外婆,說外婆待外人親過自家人,說那些人占外婆的便宜,等等。但我知道,內心滄桑的外婆,不會計較這些得失,快樂地活著,是外婆對後半生的要求,而將快樂建築在助人之上,是外婆徹悟生活的一種大智慧。所以,連夜晚可愛的小老鼠也全都是外婆的好朋友。外婆給它們每個起了名字,每晚一招呼,它們就會從房梁上竄下來,等著外婆愛憐地訓斥或者送給它們一頓美餐。而在外婆居住的院子裏,經外婆帶大的孩子已可分為幾代幾批人,如果因為功利,僅靠這項勞動,就可獲得收入,但外婆不會瞻前顧後地策劃生活,也不刻意地幹什麼。她一生雖屢失錢財,卻從未失去眾人的敬愛。她的晚年沒有孤獨寂寞,沒有那些個失眠、頭痛的毛病,生命無疾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