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光河裏的女兒魚——回憶我的外婆(2)(2 / 2)

當青春隨著愛情消逝,我見到外婆時,看到的不是美麗的女子,而好像是電影《葉塞尼亞》中葉塞尼亞的吉卜賽外婆。不僅長得像,那種風趣、活潑的性格也頗相似。私下裏,我便叫她吉卜賽外婆。在我的記憶裏,外婆身上從沒有那種年老婦人的滄桑和悲苦。一切喜怒哀樂都像高原的天氣,轉瞬即逝,不留陰影痕跡。每天,外婆一早起來,吃過早餐便去“上班”——轉經。這是她生活中最重要的內容。像所有藏族老人一樣,外婆篤信佛教。在她住所不遠的大昭寺裏,供奉著珍貴的釋迦牟尼12歲等身像。環繞大昭寺轉經,就像與佛祖並肩走在一條寬敞的大道上,外婆渾身像是充滿了力量和快樂。她紅光滿麵,雖然擁擠的人流中外婆顯得很矮,但她走得很快,很輕巧。一手撥動著念珠,一手拄著拐杖,不時地揮動拐杖敲敲某人的後背,與每日相見的“同行”打招呼;開玩笑地用拐杖去鉤人家的帽子或耳朵,等人回頭看時,就扮個誇張的鬼臉逗笑。一路上,外婆很不安分,像個頑皮的孩子。而轉經圈又像外婆的社交圈,不分男女老少,喇嘛、乞丐她都認識。轉經回來,外婆會帶些香皂、襪子、鼻煙、糖什麼的。有時賣得很貴,還過了期,但外婆喜歡賣主的那份熱情,甘願上當受騙。

外婆還是院子裏的故事大王。小時候聽她講上海、印度、阿拉伯等,我還以為她曾周遊過世界。和院子裏的人一樣,成年後我也非常喜歡去聽外婆講故事。外婆是個表演大師,繪聲繪色,手舞足蹈,有時幹脆就唱著跳起來。那靈巧、快捷的舞姿真令人吃驚又忍俊不禁。外婆的故事裏沒有說教,當然也沒有悲劇色彩。她講的一切都是自己的突發奇想。你不必在意故事的邏輯和真假,但得留意,時間會不知不覺地過去,天上不知什麼時候已掛滿了星鬥……

外婆上了年歲,依然很愛美。她有一套自己的美容秘方:平常用葡萄幹泡在摻了蜂蜜的甘油裏擦臉,還經常自己做麵膜——買來一種長在懸崖上的草根,傳說其中有燕子的唾液,摻蜂蜜敷臉,所以80多歲時,外婆皮膚依然富有光澤。她的牙又白又整齊,一顆也沒掉,胃口好極了。每當她在陽光下梳洗銀絲,我都會出神地看著,覺得她是世界上最美的老人。記得在外婆彌留之際,她問我和姐姐要的最後一樣東西竟是口紅和胭脂,躺在病床上的外婆瘦得像個小孩兒,她說:“瞧我的臉色太難看了,我想要塗點兒口紅和胭脂。”外婆就是這樣,唯美、唯善、唯樂。

外婆去世後的一個周末,我和朋友去堆龍玩。我們在山上的村落裏一戶一戶地串門、喝茶時,我突然看到了外婆磨鼻煙的石盤和那支掃鼻煙的鷹羽,我感到外婆還活著,我就要遇到她了。一扇門仿佛突然開啟,通過這扇門,我想我一定能找到外婆,找到她的心。

這天,夜,靜極了,寒冬的風在我的石樓外旋轉呼嘯著。古老的風,像在讓我細聽它們的祈禱。我裹緊外婆留下的尼泊爾薄呢披毯,嗅著上麵殘留著的外婆溫暖的氣息,來到石樓頂上,久久地感受著夜風那緊密的擁抱,感覺我親愛的外婆,好比從小到大貫穿我的風的秘語,這一刻就在拉薩,在我的文字裏即將複活。

拉薩的光陰時缺時圓,又像山上的那些浮雲,像是拉薩可以更換的衣裳,而長風如水,外婆在水光中,像自在的女兒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