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般輕盈的飛羽黑白分明,獅子般獨行的獸性紫藍如冰,蛇一般穴居的神秘分娩著繾綣內心,注定我的愛欲,隻是虹炬空淩……
這時,我又將離開拉薩,我像一直在出發的路上,像一片可以落往他方的樹葉。山裏濃醇的積雪把我變得分外豐腴,我的左眼,度母①悲憫之淚將泉湧,我的右眼,母係岩羅刹②之血將焰火熊烈……
以及我雙麵的心,像雙麵明鏡。烈日照現正麵的暗影,我就把暗影焚毀。反麵那月光般陰柔的愛情,在夜裏演繹一場場赤裸夢境,因此破碎的萬千鏡淩啊,從此要在緣起、緣滅中鋒芒遊戲,一見而永不再見。
臨行前一天下午,我做了許多菜,以告別我的父母和丹增堪布③。
我請他們來到我娘熱鄉的家中。
很久沒有見到堪布了,他看上去氣色很好。他和我的父母在院子裏金燦燦的向日葵中間漫步,誇獎我種的核桃樹、鬆樹、桃樹和長成了小樹林擁抱著小園的柳樹和樺樹。我新修的小亭子裏,瑪尼經輪④被潺潺溪水推轉,水流之地遍及法音⑤。
我很快做好一桌飯菜,請堪布和父母進來用餐。飯桌上,丹增堪布一麵誇我做的菜好吃,一麵與我父親聊天。
父親曾是平措汪傑領導的“東藏民主青年同盟”會中最小的一位成員。在平措汪傑的引領下,他曾係統學習列寧的《論民族自決權》第三國際綱領中有關民族自決權的規定、中共及其他國家兄弟黨章程中相應的有關規定、中華蘇維埃共和國民族自治自決政策的有關規定以及紅軍路過東藏康區時,朱德總司令在甘孜幫助建立“博巴(藏人)政府”時製定的綱領等,父親深受啟發,感到馬列主義是引導藏族人民獲得自由幸福的正確理論,便從當時巴塘縣國民黨建立的中學毅然退學,跟隨平措汪傑,以民族解放、社會進步為人生理想,以對外反對帝國主義侵略,對內反對國民黨統治,在西藏內部實施民主改革為奮鬥目標。西康和平解放後,又跟隨平措汪傑和“東藏民青”加入了中國第十八軍團,成為十八軍先遣部隊成員和張國華將軍的藏語翻譯。父親給堪布講到他們隨十八軍進入西藏的曆史時說:“那時,部隊沒吃的,就去打田鼠,一槍一個一槍一個……”父親說著,忍不住以握槍的手勢比畫了一下。
“被打中的田鼠一定四分五裂血肉迸散吧。”堪布皺了皺眉,他在努力接受這令他悲心的事實。
“是,全打飛了!”父親的雙頰有些泛紅,絲毫沒有察覺到丹增堪布的不安。叱吒風雲的往事仿佛令父親回到了熱血澎湃的青春時代。
“爸爸,您殺過人嗎?”我笑道。丹增堪布嚅動雙唇,在為被殺害的田鼠和殺害田鼠的人念經,我就想請父親講比殺死田鼠更慘痛的故事。
“沒有。”父親愣了一下,想了想後肯定地說。那一瞬,我感到丹增堪布心如脫兔差點跳出口舌!堪布望著我笑了。
“請多吃一些我做的菜?”我輸了,這個世上,最冷酷的也許就是冷酷的限度。
“好吃,很好吃。”丹增堪布故意用剛學會的生硬的漢語笑著說。他吃得很少,沒有多餘的欲望。
“路上我們經常碰到土匪。”父親接著給丹增堪布講故事,“有一個單槍匹馬的土匪,突然從山上騎著一匹黑馬衝下來,一麵舉槍射擊,隻有一條胳膊,轉瞬又消失在雪山中……”
“他沒有被解放軍打中?”我問。丹增堪布也正想知道這一點,他望著我的父親,神情有些緊張。
“沒有,即使他是一個土匪,但他真是一條英雄好漢!”父親佩服地說。
“快吃呀。”我笑道,父親兩鬢斑白,往事如何跌宕,人生除了宿命,還是宿命。
我起來給丹增堪布和父母倒茶。外麵飄起了雨絲。大家都吃完了,父母坐到客廳休息,我陪丹增堪布上樓參觀。
樓上書房的書架上,堪布微笑著看我和他兩年前的合影。記得那時我常去堪布家,給他做一些清淡的飯菜。但後來我很少有空去看望他。
像每次一樣,丹增堪布四處看看,走進佛堂,他送給我一尊釋迦牟尼的佛像,幫我放好在佛龕裏,他在卡墊上盤腿坐下來,親切地問我一些問題。
“這次去學習多久?”他問。
“半年。”我答道,一麵看到佛堂裏到處都是灰塵。丹增堪布也看到了吧。
“好好學習,把心靜下來,什麼都別想,需要什麼我給你寄來。”丹增堪布對我說。
我點點頭,我明白他的教導。悲傷和歡樂一樣,將如水流不停駐。他是教導我把過去放下,活在當下。
“你眼睛上白色的是什麼?”丹增堪布問我。我笑了:“是我塗的眼線。”
“為什麼?”他不解地問。
“想要好看嘛。”我說。
“父母給的才是好看的,不要亂塗了。”我點點頭,心想父母給的不太好看也可以畫一畫的。
“去外麵走走。”丹增堪布站起來說。
我們來到房後那條雨中急流的河畔。盛夏的細雨,從湛藍的天上絲絲縷縷地飄灑下來。被風吹拂起來的堪布紅色的袈裟,在村莊綠色的水霧裏像一朵飄逸的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