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在他身旁,心裏無限寧靜。但山雨很冷,我隻穿了件無袖短背心。我打了個哆嗦,把雙臂交互在胸間。
“娘熱鄉真美,多麼寧靜祥和的鄉村啊。”堪布順著河水朝山裏遠眺道。
我點點頭。我來到娘熱鄉,獨居山野,但生活卻不因外境的改變而變。紅塵中,濁世的風雨時時撞擊著我的心扉。
我感到慚愧。
我們這些藏族孩子,從幼年就追問著生命。在我們身旁,從小就有堪布這樣,千千萬萬佛學家、哲學家、心智學家在身體力行,實踐著佛陀關於人類自主進化的方法和思想。
據說,在神秘的修行中,堪布幼年出家得法,筆直的脊脈,沒有一個結。他在印度寧瑪派貝諾法王⑥創建的佛學院裏學習了十年。遵從根本上師貝諾法王的建議畢業後回到拉薩。
堪布他學通三藏⑦又擅長頗瓦法⑧,他是受人敬仰的高僧。
這年,堪布40歲,也許是艱苦修行,或者拉薩和印度的海拔差,他患了高血壓。過度操勞會頭疼麵色漲紅,但請他出行的百姓天天不斷。他時常深夜或淩晨,要為某個即將彌留的人前往。
我外婆去世時,也得到了堪布的臨終關懷。
那天,外婆知道自己就要臨終了。她托人請堪布來。外婆神誌清醒,睜著一雙變得清澈的眼睛,靜靜聽堪布頌禱《度亡經》⑨。堪布盤坐在她病床旁,手搖法器,清宏的法音在屋裏回旋。
幾個時辰後,堪布停下來,外婆輕聲對他說:“謝謝堪布,我今生造下很多孽,但有您的關照,現在,我可以安靜地死了……”
當晚十二點十分,外婆平靜地辭別了人世。
丹增堪布淩晨再次趕來,為外婆施了意識遷移法,即“頗瓦法”。
我父親在場。他對我描述說:隨著丹增堪布發出的一聲密咒,外婆的身體竟從床上彈起。父親說著,他那雙唯物主義的雙眼滿是迷茫。
已是隆冬,學醫的姐姐也無法解釋,外婆的身體在天葬師的手下,為什麼那麼柔軟,被複原成嬰兒處胎的形狀。
把外婆送往天葬台的,是我弟弟從小的一位好友。天葬師讓他看了外婆頭頂骨中間的兩個圓孔,要他轉告家屬,“頗瓦”很成功。
弟弟的那位朋友當時隻有20歲,是漢族小夥,外婆生前很喜歡他。自從親眼目睹外婆被天葬、被禿鷲吞食,看到藏族人麵對死亡的態度,他一兩個月夜夜無法入睡。
西藏就是這樣。一隻小小的飛鳥,一條小狗,也能享有人間的愛與仁慈。而藏族人,接受死亡,如同迎接出生。
我跟在堪布身後往回走,堪布步履輕如水中遊荷。這些年,堪布的言行舉止,待人接物,日常生活細節,給予我很多啟示。
那年非典蔓延時,拉薩雖沒出現病例,但街上行人惶恐,很多人戴上了口罩。
一天下午,我去看望堪布。推開紅棕色小門,他從印度帶回來的花子都長出來了,開滿了各色小花。一位尼姑在院子裏擦洗黃銅器具。陽光鋪在小院的石地上,像漂浮著一層白雪。尼姑對我說,丹增堪布在房子裏寫書。
我放輕腳步,脫了鞋進去。這裏太靜了,讓我懷疑堪布是否知道外麵正爆發瘟疫。
“紮西德勒。”我雙手合十,問候他。
堪布請我吃他家鄉的幹羊肉,我一麵小口吃著幹羊肉,一麵簡單彙報我的近況。
“關於寧瑪教派⑩傳承和淵源的這本書,我已寫完十萬字了,你呢?你的小說寫了多少?”堪布微笑著問我。
“我剛寫完第一稿。”我說。我看到堪布翻開的學生用的藏文作業本裏,寫完半頁的字跡整潔細密。他身後的茶幾上還放著十幾個寫完的本子。
“很好,你比我寫的多。”堪布鼓勵我說。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的作品哪敢和堪布的相提並論。堪布還是一位才思敏捷的詩人,他靈感突來時寫下的詩句,智慧如瀑奔瀉,胸懷像堅不可摧的金剛杵(11)。堪布對所有的新鮮事物也充滿了興趣,他曾說過想嚐試根據一些佛經故事、高僧傳奇寫電影劇本,他握著筆的手指,素潔纖長,我堅信他能寫出最撼心靈的文學巨著,但是他感到的使命,他沒有太充分的個人時間……
“聽說北京發生非典每天都要死好多人,人們不敢出門,北京都成了一座空城了。”
堪布聽著,平靜地凝視著我,等我說完,堪布簡單地說道:“一切都會過去的。”說完,堪布重新拿起本子放在膝頭,沉思著準備接著寫作。我便告辭出來。
走到街上,拉薩的車流量正是一天的高峰。綠燈一亮,車子一輛接著一輛,我猜不出有多少人是要奔赴回家或是奔往別處。
路邊小商店電視裏關於非典的報道又在耳畔回響,我回想著丹增堪布。突然,我明白堪布他……他是從容,從容……
我的心不由一陣沉靜。即使綠水上伏滿殘荷,即使羊群哀叫著被趕往屠場,我告訴自己,不要驚慌,不要迷惶……
雨下大了。丹增堪布的腳步依然很慢。我心裏有些怕感冒,我用手遮著額頭對堪布說前不久去直貢提法會(12)時,一直在下雨,我全身都濕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