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眼向遠方一望,看到另一個身影順著河邊的白石欄杆迎麵向我走來,這身影經過河邊的防止海水倒灌的水閘,看到對麵的我,停下腳步,站在樹下。
他的一隻手紮著白色繃帶,略長的頭發下遮蓋著如同風幹的樹皮一樣微瘦的雙頰,略帶剛毅的眼神中流露似曾相識的平靜。
“你藏了這麼多年,終於露麵了。”話聲好似飄落水麵的枯葉,透露一絲惆悵,“這條河的落日,很美。”他從衣兜掏出火柴,劃燃了,點燃嘴角的煙,深深吸了一口,“過去,在那個遙遠的地方,堂口附近也有一條河流,也擁有同樣的落日映紅浪頭的景色,你還記得麼?”
海上的風雲變化了,濃濃的雲層遮擋了光線,也遮擋了遠處海邊的城市的側影。
他眼神帶著幾分惆悵。
“是的,它總是陪伴著樹木,藍天。陪伴著大家的歡聲笑語。所以,波紋也美麗起來。”我回答。
細碎的光線,透過樹枝的縫隙,散著光芒,交織在他的臉頰,“可惜,堂口已經不存在了。你還要回到昨日的生活去麼?”
“你準備,重新走回老路麼?”他開門見山。他就是這性子,不喜歡拐彎抹角。
“是的。我不能袖手旁觀。——恰是因為有兄弟朋友之情,才讓景色變得美麗,難道不是麼?”
他感慨著:“過去,鐵山堂還存在時,你總是勸我,遠離紛爭,遠離仇怨。我的命運,是沒法改變的了。可是,你既然很努力,很努力的,遠離這條路,為什麼還要再次走進來?”
他深深吸口煙,“為什麼不堅持下去,遠離這些仇怨?——平靜的生活,其實你更明白,對我們這些人,是奢望。你既然已經擁有它,肯讓他飛走麼?”他見我不回答,繼續問著。
我拍打欄杆,感慨著:“我也不願去涉足這些事。可是,仇恨,既然萌生了,任何人,都沒法讓它泯滅。對它,我們能做的,隻有回避和麵對。今天,當我逃避多年,它再次來到眼前,我隻能繼續去麵對它。——我現在也能深深的體會,你曾經的無奈。你說的是,人,總是不能自己來決定,自己要做什麼。”
我轉頭,望著遠處海灣的一楓樹遍布的山脈的一高山的山頂立著的一座九層高塔,回憶了片刻,再回頭凝視著落日後的晚霞。
“這麼多年不見,你還是那個老樣子。”我說。
那人深深吸口煙,“不。我,再也不是過去的我。你也不是過去的你。經曆了那麼多事,我們都變了。不可能再如從前一樣。”
“是什麼人,在這裏為非作歹?”
我問。
他沒有直接回答。
“幫會。對你我來說都不陌生。甚至,它曾是我們生活的全部。一日加入,永生歸宿。不過,你離開的這幾年,發生了許多事。現在,就算我們連手,也決不是他們的對手。”
“可是,那隻是南部一個小幫會。當年,隻不過是幫人看看遊戲廳,泊泊車的小嘍羅。”
他深深吸口煙,許久才吐出煙圈,看了眼手表:“話是沒錯。可是,他們有了靠山,迅速打敗了曾經的對手。如今,已經搖身一變,超越了其它勢力,成了海港城地頭的一霸。”
他口氣輕蔑:“那個你見過的小頭角的本名叫大富。聽說,他們一夥都是幹那些砍人敲悶棍的行當的。外麵叫斬手幫。因為搶劫的手段十分血腥,所以,頗有些名頭。”
“近來,他們被一個來占地盤的人拉攏,加入了青龍堂。憑借一身蠻力,靠幫一個瘸腿的大哥全尊收安保互助協會會費起家。狗仗人勢,有恃無恐,作威作福。——而他們的靠山,正是當年製造鏡湖血案的人。至於誰是經手人,我也不清楚。”
我心頭一凜。“又是黑嶽。他不是已經金盆洗手了?”
“那隻是托辭。他有了錢,當然不會親自出來辦事了。你也知道,他就是害死鐵先生的罪魁禍首。但那又怎樣?人人都知道他是惡棍,但沒人奈何得了他。”
夜色降臨,河岸對麵的高樓上的信號塔亮起了燈。
“既然來了,我想請你幫個忙。”我說。
“東叔的事,我也聽說了。青龍堂的人明擺著就是衝他去的。可是,我不會幫他。你了解我的性格。我要做的,是我自己的事情。——你,隻能靠自己。就像我,也隻能靠自己。至於你,還有你的朋友,以及他們與那些人的紛爭。和我無關。”
“你和過去的同門師兄弟高賜等人,還有聯係麼?”我問。
他拈著香煙過濾嘴。“若說沒有絲毫瓜葛,是不可能的。但也不是你想的那樣。是宗先生,讓我走出老路。走上新的路了。”然後吸了最後一口煙,丟下煙頭。
我心中疑惑。“你仍然在海上幹老本行?”
“是的。不過,不是在海上幹沒本買賣。許多年前,我就離開南海門了。現在,我們都是紅幫的人。”他掏出一張紙,塞入我的手掌,“這是我的電話。周日,他會在會所賭錢。賭錢後會把一月的錢款送去給頭頭。去找他之前,給我打個電話。”
一隻蝴蝶翩躚飛來,繞著他轉了幾圈,停在他的手臂上。
他微微一笑,把一片身邊的樹葉,輕輕拋到水麵。蝴蝶追逐落葉飛舞著。樹葉隨波飄蕩,慢慢的飄遠了。
滾滾小河水經過一道水閘,彙聚入海。
“在浪花中,我們不互相依靠,很快會被吞沒。”我說。
“不,樹葉的兩麵不能同時朝上。”他否定著。
海麵的雲層越來越濃。
晚霞就像深紅的葡萄美酒。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樹葉,它有兩麵。不可能都在水麵。——這不是幫你,是幫我自己。”他說完這句,看看天色,轉身邁步走入夜幕,身影漸漸溶入如水的燈火絢光之中。他本名叫陳強,我的故友。雖然多年不見,但有手足之情。後來,他因為鬥毆傷人,誤入歧途,加入了南海門。我們曾是舊相識。昨日分別時卻不知道是否依然能見到對方,可是在風霜洗禮後,我再次見到他,彼此的臉上都多了幾分滄桑。
夜幕籠罩遠方的海麵,烏雲快來到身邊了。
我順著海堤走回,去和車旁等候自己的朋友會合。
海風漸漸加強了,浪濤也抵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