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強連續抽了三跟煙,瓷杯裏落了許多煙灰。
她終於去而複返,走到桌旁,不說話,也不坐下,皺眉,滿臉不樂意。
陳強本坐在桌角,急忙跳下來。
“跟我進來。”
我們邁步穿過小門,向後麵走去,原來剛才的地方真的隻是秘書室。
進入廊道,向後走了三十餘步,經過兩個保鏢,才抵達另一個房間。
這間房的小窗正對著後山,日光爬過山頂,從窗戶透進來,空氣中浮塵飄動。
這兒雖然幹淨整齊,但似乎許久無人使用了。一張書桌上擺著筆墨硯台。硯台中毫無墨跡。一麵牆上掛的是書法字畫。一幅書法寫著:“天地人和”
她說話刺耳,辦事卻老道。讓我拿出介紹信,然後站在一張三米寬的辦公桌旁,拿起桌上的煙灰缸旁的鋼章,哢地一聲,打在一份記錄上。然後把介紹信和記錄文件,還有物品清單一同封存。
陳強深深抽口煙。
“好了。你安穩住下吧。”
“沒有人會來打擾你。再怎麼說,因為鐵先生的緣故,你和大家都有些淵源,雖然,大家過去從未謀麵,但也不算是外人。而且,過去有協議。我們是按協議辦事。他們不敢趕你走。”
她的皮鞋跟在樓上木地板敲擊,走入門中去了,送資料去檔案機要室,輸入電腦備案。
她忽然止步回頭,“下次,如果再抽煙,我就趕了你出去。”
“放心,到不了下次。”他轉身,嘴一動,再轉回來,嘴角已經叼了一根香煙。
我問:“你哪來的煙?”
他笑著,“這些小把戲,很容易。他們還太嫩。”說著,香煙竟然點燃了,拿過煙灰缸,放在手中。
她朝陳強一瞪,臉色絲毫沒有改變,依然冷漠,毫無表情,“不要碰這兒的東西。”
陳強不敢怠慢,馬上放下煙灰缸。
她進去後,不久又出來了,看著我,神色輕蔑。
我明白,在她的眼中,自己隻是一個無處安身的,由他人帶來的寄居蟹。
我們返回秘書室。
陳強在一張擔保人的單子上簽字。
“小姐回來,若是責怪。你自己跟她解釋。”她冷冷的說。
“是麼?沒有小姐的提前吩咐,你能自己做主?你別故意唬我。”陳強說,“這片山上的別墅,真的好奢華。不過,你一個人,在這麼大的辦公室,你不會無聊嗎?一個人,呆得久了,怪不得這麼刻薄。”
少女依然不理會他。
陳強也自悔胡言亂語。
她說:“根據過去的規矩和協議,我們隻能盡力保護他的安全。別的,我們無能為力。”
陳強說:“要不是,我們的地方毀掉了,我何必來找你們。要是我,打死也不來這兒。”
她又說:“不過,如果他心存歹意,我們也會毫不猶豫的對付他。”
陳強拍了拍胸脯,“你放心。他的為人,我信得過。你不知道他過去是誰的手下。你家小姐,主人知道。而且,他怎麼說,也為你們出過力。你們倒是欠他一個人情呢。”
少女罵:“胡說八道。不許吸煙!不是煙滾出去,就是你滾出去!”
陳強還是叼著煙不扔。漫不經心的向她吹了一口。然後轉身,出去。
少女低頭,突然看到自己的杯子,滿是煙灰,氣得雙頰發紅,直跺腳。
我們在樓上的偏廳等候。
少女打電話問醫生:“那些人的傷怎樣?何時有空過來?”
她吩咐侍從帶我們去小樓附近的醫務室。
醫務室內,一個禿頂的醫生來了,給我檢查,然後止血並縫合傷口。
包德縫好傷口,對我說:“彈片貫穿了,不需要取彈片,可是毒素遺留在肌肉中,無法徹底清理掉。據我所知,目前隻有一個人配製的藥水可解毒。可惜他不在這兒。藥水方才給大家治療時已經用光。頭頭吩咐你先在這兒住下,其餘的事等過些日子再說。”
我謝了他,和陳強緩步離開了小屋。
階梯外是一帶花圃,花圃中的三角梅開得如火燦爛。
花圃旁的噴泉在陰天中依舊歡悅著冒出白光。
陳強在噴泉旁,清洗手上的血跡,再捧水洗臉,漱口,清洗掉一夜的疲乏。
“老朋友,難為你了,幫我擋了這毒子彈。”
“我們之間說這些幹什麼?”
他歎氣:“你放心,別的不敢說。你在這兒一定是安全的。安心住上個一年半載。等傷好了,風頭過了,再離開。”
他繼續用泉水洗脖子,洗手臂,洗腳。
“她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她知道我們的事?”
我滿心疑惑。猜這裏和海港城東叔的事有關聯,剛才卻又不好多問。
陳強回答,“堂口當然不會把幫會的招牌掛大門前。這裏的事,少問,幹脆不要問。——這兒的秘密,就連我,也不知道,不敢知道。——有個姓周的女子占了別人的位子,不肯把大權交給莊園的繼承人。你別亂闖,安心休養。——那個討厭的女孩子,嘴巴犀利,但心地不壞。對了,山後隔壁的黑龍堂不是好惹的。聽說他們在爭地盤。少往那邊去。”
我們來到樓前小路,向大門走去。
陳強說:“她大爺的,老子來了,連茶水都沒一口喝。椅子也沒張。”他在一旁的石台基坐下,繼續抽煙。
風卷過林子,發出浪濤一樣的鳴響。
“你也該修養一陣子了。”
“不,我一會就出發。”陳強說。
“你,你不在這兒住?要立刻走?”
“哼,你剛才也瞧見了。我就是死,也不會在這裏住,以免受他們的氣。”陳強說著,“而且,我的朋友還在黑龍堂手裏,我要去救人。”
他拍拍我的肩頭,“安心修養。”
“既然是你的朋友,那麼,我肯定不會給他們添麻煩。你放心。”
陳強聽了,搖頭冷笑,“朋友?哈哈,或許吧。如果不是六年前,我來拜見一個長輩。我不會知道這莊園的存在。當時,那位長輩告訴我,可以把這裏當個暫居處。我們隻是按協議辦事,哪是什麼朋友。”
“對了,她究竟是什麼人?就是那個傲氣的少女。”
陳強沉默片刻,“她叫何媤琪。說來可笑,你別瞧她說話刻薄,不講情理。但是,這裏就她還有些人情味。”
我疑惑不解,“人情味?我看,最冷漠的倒是真。”
陳強坐在塑像旁的石礅上休息,掏出彙款單子,看了一眼。然後從衣兜掏出幾個荔枝,給我兩個。說是剛才在山下方便時順手在荔枝園摘的。
“對了,妹妹阿小,現在還好嗎?”我問。
陳強點頭。
“嗯。去年我送她去一所堂口朋友寄宿學校讀書了。也有半年不見她了。不知道她近況如何。”
他歎氣,點燃香煙。煙霧彌漫在他眼旁,朦朧了他的雙眼。
他望著天空:“這些年,我東奔西跑。很少去看她。我對不起她。自從媽媽去世後,家裏貧苦,我這個當哥哥的,一直沒讓她過上一天好日子。後來,她又被我帶入南海門,跟高天的女兒阿幼等壞姐妹廝混。”
他歎口氣,然後深深吸了口煙,望著樹葉旁的天空,似乎在追憶著什麼痛苦的往事,過了半晌才吐出一絲殘煙,然後歎氣。
“她可不能像我一樣,不讀書,提著腦袋,行走四海,遁世求安。”
樹葉卷動,山上的風呼嘯而過。
風吹散煙灰。
我們左等右等,四周空蕩蕩,就是等不到人來,連保鏢也不見了。
我們被晾在這兒了。
那個女子雖然答應讓我們留下,但沒說讓我們去哪兒住。
我們無處可去,又不敢亂闖。
不久,我看看手表,已經到了下午五點多。
頭頂螺旋槳轟鳴聲傳來,一架藍色條紋的直升機掠過山脊。看圖案似乎就是海邊的紅葉股份公司的直升機。似乎是從海港城歸來。
一隊保鏢經過,朝後麵走去,頭頭說:“大家快點,小姐快到了。”
直升機在後山緩緩降落了。
我們繼續聊天。
我拍拍他肩頭,“不。你從小就自己當家掙錢。既是哥哥,又是爹媽。把她拉扯大。話也不會大聲的和她說半句。已經夠盡責了。”
陳強眼眶紅潤,低頭拈眉心,搖頭微笑。
“盡責?她從小孤單。現在,連我這個唯一的親人,大半年也沒個音訊。我真對不住她。”
“說來慚愧。我又是這個身份。本來,我當她上好學校是完全沒戲了。不料,一所學校看宗先生的份上,肯收留她。我立刻送她去了,省得她老是和以前的姐妹阿幼鬼混。——幫會毀掉了我,害我東躲西藏,可不能再毀掉妹妹。”
我問:“這些年來,你究竟在幹什麼?我不信你一直在逃避對手的追殺。”
他聽了,微微點頭,說:“你說的是,我怎麼可能怕他們追殺。實不相瞞,我一直在找失蹤的宗先生。當年雪山一戰,他無影無蹤。堂口人心渙散,有人要重選龍頭,但我一直反對。我不會相信宗先生會犯錯,我認為那些都是對手對先生的詆毀。唉,可惜,禍不單行,堂口的代理頭頭因對付黑龍堂失手被擒。如今,再找不到宗先生他老人家,我就無法阻止大家選新頭頭了。”
“如今,過去的朋友,死的死,走的走。沒一個逃脫魔爪。”
說起這些,我們都歎氣。
“南海門的人還和你有聯係麼?”
他搖頭,“那些,早就是過去了。”指尖掐滅了煙頭,抖擻身子,站起來,“過去,我們相處日子短。可是,說實話,和大家在一起,是我最難忘的日子。我最遺憾的,就是沒有聽你的,安穩度日。加入南海門,才落到今日四海為家,四海都不是家。天天逃避恩怨,天天奔波,天天無法落足的下場。”
他淡淡的,訕訕的笑了笑,順手把單子點燃了,單子上“安好”兩個字,慢慢被火焰吞噬。
他幾乎從不去看妹妹,為了安全起見,每次彙款的地方,人,都不同。有時沒有熟人幫忙,他就幫人辦事,然後請人幫忙。而且,每次,隻捎去幾個字,報個平安。
他撒開了手,單子燃燒著飄落,成了灰燼,隨水漂走。
他忽然要方便,找不到廁所,便跑到一旁的花叢裏解手,然後返回水池洗手。
我們倆緩步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