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吧。”我點點頭。
“不過東直門那邊有一家西藏餐廳,他們家酥油茶也很好喝,有機會我帶你去。”
“好啊。”
他停下了動作。也許是眼睛被熏得不舒服,也許是還想看得清楚一些,他從包裏掏出一副近視眼鏡,戴起來。
他戴起眼鏡,我就看到他大學時的樣子,生澀,青梆梆的,也許是數學很好,但是不敢主動和女同學搭話的那種。
我留意了一下,鏡片不厚,應該不超過兩百度,但還是給他增添了幾分敏捷,似乎什麼都逃不過那雙眼睛。我用雙手撐住額頭,頭埋得更低。
“你困了嗎?”他注意到我的反常,手上還在忙活著。
我搖搖頭。
“頭疼?”他放下手上的東西,看了過來。
我搖搖頭,始終不抬頭,手也不拿下來。
“怎麼了,哪裏不舒服?”他關切的目光直逼過來,手伸到我額頭前,猶豫著要不要摸一下,我一陣煩躁,甩開了他的手。
我們都有點傻了,沉默著。最後幾片雪花牛小排在篦子上吱吱響著,慢慢失去水分,蜷縮著。他不解地盯著我,而我盯著慢慢散發出焦味的牛小排。
我能感覺到我臉上的粉底也在慢慢失去水分,變幹,我想象著我臉上的變化:痘痘表層結成小顆小顆的粉痂,掉落下來,暴露出痘痘本來的顏色,暗紅色,痘痘邊緣那圈幹裂的皮往外張開,而痘痘破口裏麵,因為填滿了粉底和遮瑕膏,形成了一個慘不忍睹的實心圓。我很清楚那是什麼樣子,上回就是這樣。而這一切,現在都在他的眼皮底下,肯定超出了他的理解範圍。
過了一會兒,他問:“是不是我的話題太無聊了?”
“不是。”真的不是。
“對不起啊,我其實挺悶的,我以為吃的話題比較讓人好接受一些。”他滿臉沮喪。
“沒事,”我說,“我們走吧。”
二
他訂的賓館就在附近。
我們一前一後,走在人行道上。我把他甩在身後,並不回頭去看他。他竟也配合著,不追上來也不搭話,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空氣裏麵全是冬天夜晚特有的那種味道,涼絲絲的,有一點點甜,有一點點嗆人。
我覺得挺好的,一切都挺好的。如果我沒有痘,也許願意回過頭去親吻他,我們可以談個不錯的戀愛。
那個微乎其微的渴望再次湧上來,纏得我透不過氣,我決定再試一次。
我回過頭問他:“怎麼走?”
我徑直衝進賓館的衛生間,沒有猶豫,打開水龍頭開始洗臉。
沒有抬頭看鏡子,那太殘酷了,我隻是洗臉,雙手在臉上狠狠地搓,然後看著乳白色的水在洗手池裏打幾個旋兒,緩緩漏下去。
我打算洗幹淨自己,再從頭到尾,精心仔細地化一個全新的妝。
我不想再放棄了,這次。如果沒有痘,我有很多次機會可以和喜歡的人談戀愛,一起睡覺,一起醒來,一睜眼就看到對方的臉,我們可以親吻對方,再賴一會兒床。
再過兩個月我就滿三十歲了,我渴望的一切都漸漸褪色,變得可有可無,隻有和喜歡的人一起醒來、賴一會兒床這件事,反而在我的想象中越來越生動鮮豔。我想再試一次,如果還不成功,那就算了。
其實,原本我也是那種貨真價實的美女。
我身材勻稱,皮膚白皙,有一張瓜子臉。我的眼睛不大但眼仁烏黑大顆,雙眼皮,睫毛濃密,看上去毛茸茸的,現在很少成年人有這樣的睫毛了。我的嘴巴小小的,窄窄的,但是肉感,飽滿,而且常年像塗了口紅一樣紅,牙齒也異常地白。
上高中時,我們的語文老師是個大學剛畢業的小青年,他在講到“唇紅齒白,雲鬢蛾眉,秋水盈盈,嫣然含笑”的時候,特別地看了我一眼,接著,全班同學都順著他的目光看向我,開始起哄。
隻是,當時我一點也沒發現,那就已經是我的巔峰時期了。自那以後,那種漫不經心的美麗就離我越來越遠。
長痘就是高三暑假的事。好像是一夜之間長出來的,先是額頭上密密匝匝的小脂肪粒,然後是嘴唇上方幾顆豆大的紅包,很疼,然後,就是臉頰兩邊了。所有人都告訴我,你隻是壓力大,很快就會消下去,我也告訴自己,很快就會消下去。
大學時,我交往了第一個男朋友,我也告訴他,這是暫時的,我隻是最近生物鍾不規律,調整過來,臉上的痘就好了。
有一天,我們倆在賓館一覺醒來,他睜著蒙蒙矓矓的睡眼,被我嚇了一跳。“你怎麼這麼多痘?”
我用被子蒙住臉,安慰他:“沒關係啊,我買了祛痘藥膏,應該很快就好了。”
“這句話你說了無數遍了。”他說。
後來我開始化妝。
一開始,我隻是想遮住痘痘,內心我還是想治本。我早睡早起,時不時去跑步,周末報了瑜伽班,戒掉了辣的食物,看中醫喝中藥,搜遍淘寶銷量靠前的治痘藥膏,一一買回來試用。隻是,每次去見男朋友,我都得化個妝,睡覺也不卸妝,晚上調好第二天的鬧鍾,早上在他醒來之前去衛生間補妝。我的男朋友,再也沒有抱怨過我的痘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