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失樂人(1 / 3)

一切都是因為那場約會。

那天,我坐在我喜歡的男人麵前,因為他的一句自嘲而笑得眼淚橫飛,一轉身,從餐廳窗玻璃中看到自己快樂的臉,嚇了一跳,我就知道大事不好了。

果然,當天夜裏我輾轉難眠,被愧疚和自責壓得無法呼吸。這種感覺我並不陌生,自妹妹死後,它如影隨形地糾纏了我好一陣子,每當快樂探頭探腦,它就猛擊我一下,將我拉至穀底。

其實是可以避免的,如果我沒有赴約,而是像往常一樣,上班,下班,睡覺,什麼熱鬧也不去湊,什麼樂子也不去沾,繼續過我苦悶而心安的日子,就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了。

因此第二天,在公司走廊,當我喜歡的男人麵帶著微笑,向我迎麵走來,我立刻把臉別了過去,掉頭走開了。在轉彎處,我的餘光瞥到,他正茫然地站在原地發愣,似乎在檢討自己做錯了什麼。我一陣心酸,胸口揪痛了一下,但很快,又因為這陣揪痛而感到一種解脫的輕鬆。

自從妹妹死後,我就頻繁在內疚和解脫這兩種情緒之間搖擺,身不由己,苦不堪言。年幼的妹妹,是在與我逛商場的時候,起了爭執,跑丟了,等被發現的時候,已經被斜坡電梯上急速滑下的裝滿飲料的小推車撞死了。在一段時間昏天暗地的自責和痛苦後,我想,我肯定這一輩子都會在痛苦中度過,體會不到任何快樂了。

但“好景”不長,一個月後,在學校裏,我就因為和同桌分享的一口抹茶冰激淩,而感到無比滿足、開心;又在跟隨全校外出春遊時,因為美景而感到神清氣爽,甚至湧起一種幸福感。我震驚不已,妹妹死得那麼慘,而我卻這麼快就開心起來了。回到家裏,我把自己關到妹妹的房間裏,扇了自己兩巴掌,為自己的沒心沒肺羞愧不已。

父母看到我為妹妹的事這麼難過,體貼地開導我:“不要太傷心了,妹妹肯定也希望你快點好起來。”他們久久地守在門口,陪我一起哭,等我哭夠了,走出了房門,才肯吃飯。看著他們心疼的目光,我想,也許我該振作起來,這才是對他們最大的安慰吧。

那時我還勉強算是孩子,心思豁朗,忘性大,心裏那片陰影慢慢開始褪色。中學畢業典禮那天,在老師的要求下,所有同學穿戴整齊,梳洗利落,甚至藝術委員還為女生們塗上了唇彩,我們去操場上看節目,聽老師發表感言,之後,三三兩兩地合影,在攝影師的指揮下調整位置、姿勢。這時候,一個擅長模仿的男同學聲情並茂地講了一個笑話,立刻引起所有人的哄笑,我也不例外,而且,由於我的笑點一貫很低,我的笑聲和動作幅度都是最大的一個,這一幕,恰好被攝影師拍了下來。

那張合照,因為抓拍角度巧妙,天藍草綠,校服鮮豔,笑靨如雲,可看性較高,很快作為了校刊中畢業報道新聞的插圖之一,隨後,又被作為學校招生的廣告素材,印在市區居民報的廣告頁,塞進家家戶戶的郵箱裏。我看了一眼,眾多照片,眾多同學的臉,我的笑容是最顯眼的,齜牙咧嘴,眼睛就快要眯成一條縫,相信任何人看了,都會被這種不摻雜質的快樂所感染。

但問題就出在這裏。報紙被媽媽看見了,媽媽沒有說什麼,隻是把它放回了郵筒,表情尷尬,能看出有些不快,也許她自己也對那種奇怪的情緒感到困惑吧。隨後,在學校填誌願那天,她的這種模糊的情緒才漸漸水落石出。

兩位家長坐在我們身後竊竊私語,認出我就是廣告上那個妹妹才死不久就笑得特別開心的姐姐,隨後他們又表示體諒,轉述老師對我的評價:“她確實有些沒心沒肺,孩子嘛,也難怪。”而這無疑更是雪上加霜,我很確定媽媽也聽到了,她的臉頰在輕微地抽筋,全程沒有搭理我,回到家後,趴在床上哭起來。

那次事情之後,才是真正噩夢人生的開始。每次過年過節,媽媽會在一切正常進行時,突然放下碗筷,歎氣道:“如果小妹也在就好了。”我如果安慰她別難過了,她就會冷冷地說:“你還知道什麼難過不難過?”而平時,我走在路上,如果不小心當眾笑了,立刻能感覺身後傳來竊竊私語的揶揄、八卦。

我漸漸明白,當我為妹妹的事而愧疚、難過、痛不欲生時,所有人都會站在我這邊,心疼我,安慰我,即使妹妹是我害死的,也是可以原諒的;但我一旦開心起來,那是所有人都不允許的。

“今天早上看見你了。”在公司裏,我喜歡的男人發微信說。顯然,他是抱著一絲僥幸:可能早上我隻是沒有注意到他呢。

“知道。”但我冷冰冰地回道,“所以呢?”

“沒什麼。”他悻悻地說,之後,就沒再發什麼了。

我鬆了口氣,總算過了這一劫。

中學以後,在長久的催眠和訓練下,我變得膽小,懦弱,對快樂警惕萬分。在我的潛意識裏,隻有對妹妹無盡的愧疚和痛苦才是正確的。

我開始有意識地和一切取樂方式保持距離。我不再去最喜歡的餐廳吃東西,不再逛商場給自己買漂亮的衣服、喜歡的時尚單品,不打扮,不參加各種同學聚會、聯歡會,也不接觸異性。很快,我步入社會,開始工作,依然警惕地保持著這些習慣,漸漸成為一個孤僻的、鬱鬱寡歡的成年人,生活在一種暗灰偏冷色調裏,這非但沒有讓我覺得苦悶,憋屈,反而讓我無比安心。

但這次約會還是破壞了一切。原本,僅僅是同事間的感謝餐,感謝我順手幫他的一個小忙,怎麼就發展成男女間的約會了呢?又是怎麼在自己的臉上,發出了那樣麵色潮紅、high得難以自持的笑容?

“我發現你留的劉海好萌啊,特別適合你。”又一次,在茶水間擦身而過,他突然對我說了一句。

我馬上伸手去碰劉海,看著他的背影,反複摩挲,不知不覺間,嘴角迸出一絲偷笑。不過很快,我就緩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但是,已經來不及了,我根本沒來得及防範,快樂就已經發生了。

事情遠遠沒有結束,愛情的火苗一旦躥起,就很難再掐滅。

他開始頻頻與我“偶遇”,投以欲言又止的一瞥,或者,一個飽含深意的微笑。生日時,我收到過他的禮物,那是一個我最喜歡的歌星的演唱會門票,本身就一票難求,他卻搶到了最好的位置,也許花了不少心思。還有幾次,我忘了吃早餐,跟別的同事抱怨了一句,他立刻消失在晨光中,再回來時,我的桌子上就多了一塊加熱好的三明治,一小瓶酸奶。更可怕的是,每當這時,我並沒有心生排斥,或是不屑一顧,而是,每次都不由自主地漾起一陣陣甜蜜的心顫,一點一點沉淪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