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樂虎視眈眈,無孔不入,但我毫無反抗之力。
是的,妹妹因為我而死得那樣慘,時隔幾年,我就已經沉浸在愛情的甜蜜裏了,想到這裏,我簡直想殺了自己。
我恨自己沒有一個親姐姐該有的樣子,為妹妹的疼痛長久地感同身受,永遠沉浸在悲傷裏。如果死後的妹妹有意識,肯定會為這個姐姐感到心寒吧。為什麼我那麼不爭氣,不能保持住我的痛苦呢?
我隻好細致入微地,回想妹妹死的那天發生的所有事情,回想我們是怎麼在商場裏,因為攻擊對方喜歡的歌星而開始爭執,妹妹又是怎麼牙尖嘴利地、用最刻薄的字眼把我的軟肋吐槽了個遍,例如說我滿臉青春痘,任何人吃飯的時候看到我的臉,都會咽不下去;例如說我在戀愛中,永遠是被甩的那一個。而我,在那一刻又是怎麼真真切切地恨不得一巴掌把她拍死,怎麼把她遠遠丟在身後,氣呼呼地跑去IT店裏,一一試穿衣服消氣,等我走出來,外麵已經恍如隔世,再見到的就已經不是活著的妹妹了。
想到這裏,我終於滿臉淚水,心如刀絞,巨大的悲痛又順著熟悉的路徑回來了。為了將它保持得久一點,我又一遍遍地,強迫自己再細致一點,溫習那天所有的細節,反複咀嚼自己說過的每一句惡意的、凶狠的話。於是,那一天,在一次次的重演下,我看到的,從頭到尾全是我對妹妹的傷害、詛咒、刻意丟棄,甚至,連平時對她的種種有意或無意的不好,也都通通填塞進那天裏了,而妹妹的刻薄、尖銳,我竟一點也不記得了。
內疚一次次鞭打著我的心。我把自己關在家裏好幾天,捶打自己,連續挨餓,不睡覺,隻是不停地哭,不停地哭,用各種細碎而磨人的方式折騰自己,以此懲罰自己的罪過。
我知道,妹妹一定在以某種我不知道的方式,關注著這一切。她會感受到我的痛苦,感受到我每一滴眼淚的溫度,每一次拳打的悶痛。想到這裏,我的心底終於感到一絲安慰。
我撕了喜歡的人送我的演唱會門票,也刪除了他所有的聯係方式,我下定決心,遠離這個人,遠離愛情的危險。在持續的冷臉以對之下,他費解,迷茫,最終崩潰地鬆開了掰在我的肩膀上尋求答案的手。
“一直都是我的錯覺嗎?”後來有一天,他把我請到公司附近的酒吧,希望把一些事情問清楚。
“是的,一切都是你想多了。”我麵無表情,漫不經心地開始喝麵前的水果酒。
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的心又因為對他湧起愧疚而揪痛起來,雖然,這種劑量的愧疚相較於對妹妹的愧疚來說,根本不足一提,但還是充當了解藥的作用,緩解了後者之痛。
“那好吧,我不糾纏你了。”他垂頭喪氣,開始灌自己酒。過了一會兒,他又說:“但是,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什麼事?”
“你能開心起來嗎?”他盯著我,恨不得把我吸進眼眶裏,“每次看到你愁容滿麵,我都很心痛。其實沒有什麼是過不去的,真正愛你的人,就希望你每一秒鍾都開心。”
“是嗎?”
也許因為喝了酒,或者是酒吧裏晃眼的燈光,我有種眩暈的感覺,我看著他的眼睛,感覺自己再一次,一點點沉淪其中。他就坐在離我很近的地方,差一點點,我就親到他了。
“能答應我嗎?”他再次問,好像真的是在等待一個答案,而我隻是暈暈乎乎地盯著他的嘴唇。
在他的注視裏,我遲鈍地點點頭,也許是酒精的作用,一切都在漸漸模糊,褪色,被我拋到了腦後,或者根本是因為,我知道自己已經有些醉了,幹了什麼,應該也不算是故意的吧,所以,沒怎麼猶豫,我親了上去。
接著,我跟在他身後,回到他的家裏。黑暗中,我們彼此探索,不敢挪身去開燈,似乎都生怕把夢驚醒了。
他沒有多問什麼,隻顧緊緊抱著我,親吻我,好像醞釀了太久,而我也心急起來,伸手去剝他的衣服。我們各自急迫而憂心忡忡地趕著時間,去逼近那個快樂的頂點,仿佛守著倒計時。很快,它就要到了,我們都因興奮而顫抖起來,但是,就在這個時候,我突然被這高濃度的快樂嚇壞了,酒馬上就醒了。我睜開眼睛,瞪著天花板發愣,接著,更可怕的事情發生了。
黑暗中,我隱隱看到天花板上,有幾張人臉,仔細辨認後,發現全是妹妹的臉,而且,是她死時的樣子,瞪著眼睛,表情驚愕,嘴角隱約有些血。不僅如此,這些臉的數量正迅速增多,輪廓也越來越清晰,每一雙眼睛,都在默默看著我,看著這一切。我驚叫了一聲,猛然把他推開。
我開始明白,妹妹的死,帶給我的最壞的東西,並不是痛苦,而是,讓我漸漸失去了快樂的能力。在長久的長久的自我約束下,應付痛苦,我已經得心應手,而應對快樂,我總是束手無策,隻能任憑緊隨其後洶湧萬倍的痛苦把我吞沒。
那天以後,我們各自回到沒有對方的生活。沒有了愛情,我又是那個孤僻的、鬱鬱寡歡的人,生活也回到我所熟悉的、黯淡的冷色調裏,但是,這非但沒有讓我覺得苦悶、憋屈,反而讓我無比安心。
這件事不久以後,我就選擇了一個曾經對我表達過好感的異性朋友。
他比我年長幾歲,樣貌、經濟條件都可算是中等,性格方麵並沒有足夠吸引人的地方,在過去幾年,曾經做過一陣有一搭沒一搭的朋友,隻是記得他愛早起,愛鍛煉身體,愛製訂計劃並雷厲風行地執行,對生活懷有熱氣騰騰的希望,讓人想起小時候聽到的一種比喻:“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
我不討厭他,也不怎麼喜歡他,我隻是覺得他還好、還可以而已。如果能夠暫時逃避那場愛情的災難,這個選擇也不是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