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年八月二日,我父親騎自行車到布洛涅—比揚庫爾區政府,申報我的出生。我想象他回來的路上,經過這年夏天歐特伊一條條空蕩蕩的街道,一個個寂靜的碼頭。
繼而,他決定去墨西哥討生活。護照都辦好了。臨行時刻他又改了主意。戰後,他差一點兒就離開歐洲。三十年後,他前往中立國瑞士,在那裏與世長辭。這三十年間,他頻頻出行,去加拿大、圭亞那、赤道非洲、哥倫比亞……他徒然尋求的,正是傳說中的黃金國。而我心中暗道,難說他不是逃避占領時期那幾年。那個時期他在巴黎的內心感受,從未向我袒露過。身受追捕的恐懼和怪異的感覺,形同明確列入獵物的等級,而他本人卻不知曉自己究竟是何等樣人嗎?不過,還是不要替別人去訴說衷腸,即使打破折磨人的沉默,我也總是心存障礙。
一九四六年,我父母一直住在孔蒂河濱路15號,五樓和六樓上。從一九四七年起,我父親又租下四樓。這是我父親極為短暫的一段相對興旺的時期,直到一九四七年。隨後就進入長期的所謂表麵光鮮和貧困狀態。他的工作夥伴有喬爾吉尼—斯奇夫、一個稱泰西埃先生的哥斯達黎加公民,以及路易·德·拉羅舍特男爵。他也是牽連到“葡萄酒案件”一個叫Z的密友。我外公外婆從安特衛普來到巴黎照顧我。我一直和他們在一起,隻懂弗拉芒語。一九四七年,我弟弟呂迪出生,是十月五日那天。解放之後,我母親就到老鴿棚學校,上戲劇藝術課。一九四六年,在拉米紹迪爾[17]演出《在我的金發女郎身邊》,她在劇中扮演了一個小角色。一九四九年,在影片《七月約會》中,有她幾個鏡頭。
一九四九年夏天,在昂蒂布角[18]和巴斯克海濱,她成為兩個男人的女友,一個是俄裔的花花公子,弗拉基米爾·拉舍維斯基,一個是巴斯克人,寫詩的德·A侯爵。這種情況,我是後來才知道的。我們兄弟二人,單獨在比亞裏茨待了將近兩年,住在卡薩·蒙塔爾沃街區的小套間,照看我們的女人就是門房。我記不大清楚她的相貌了。
一九五〇年九月,我們在比亞裏茨聖馬爾丹教堂受洗,父母卻沒有出席。根據洗禮證書,我的教父讓·曼特,是個我不認識的神秘人物。一九五〇年十月開學,我第一次上學;比亞裏茨聖馬利亞學校,位於卡薩·蒙塔爾沃街區。
一天下午,放學出來,誰也沒來接我。我要獨自回家,但是橫穿馬路時,被一輛小型卡車撞倒。那位司機把我送到慈善醫院,嬤嬤用乙醚棉團捂上我的臉,把我麻醉過去。後來我就特別怕聞乙醚味。反應太過分了。乙醚就有了這種奇特的功能,喚起我一種疼痛,隨即又解除。記憶和遺忘。
一九五一年,我們返回巴黎。一個星期天的上午,我在蒙巴納斯劇院後台,我母親在《菲萊蒙的情結》中扮演個小角色。她正在台上,我害怕了,哭起來。蘇姍娜·弗隆[19]也在劇中有角色,她給了我一張明信片,好讓我平靜下來。
孔蒂河濱路的套房。在四樓的房間,晚上我們聽見隔壁房間的說話聲和格格笑聲,那是我母親接待她那些聖日耳曼草場修道院[20]廣場的朋友。我難得見到她,也不記得她對我有親熱或者嗬護的舉動。我總覺得在她麵前,要保持一點兒警惕。她突然發火讓我手足無措,而我挺注重教理,就祈禱上帝寬恕她。我父親的辦公室設在五樓,他經常跟兩三個人待在那裏,坐在椅子上或者長沙發的扶手上。他們交談,輪流打電話,電話機拋來拋去,就好像一個橄欖球。我父親時而招募幾名少女,美術學院的學生。他教她們回答電話,說“他人不在”。他口授信件,讓她們寫下來。
一九五二年初,母親把我們托付給她的女友,蘇姍娜·布克羅。她住在茹伊昂若薩區,庫爾澤納博士街38號。我去上學,這條街走到頭就是貞德學校,後來又上區立小學。一九五二年在村鎮教堂做午夜彌撒,我和弟弟都是唱聖詩童子。啟蒙讀物有《最後一個莫希幹人》[21],我根本不理解;但是堅持看完了。還有安徒生童話,由阿德麗艾娜·塞古爾配的插圖,以及《捉貓故事集》[22]。
庫爾澤納博士街38號,樣子怪怪的女人來來往往,其中有吉娜·拉切夫斯基、蘇姍娜·博萊,又稱弗雷德,蓬蒂厄街一家夜總會,卡洛羅爾斯的女經理,以及羅絲—瑪麗·克拉維勒、老鴿棚街一家旅館的老板娘,她開一輛美國轎車。她們都穿著男式外套和皮鞋,弗雷德還打上領帶。我們同弗雷德的侄子一起玩耍。
我父親不時來看我們,帶著他的一些朋友,以及一位年輕的金發女郎,性情溫柔的娜塔莉,是我父親多次去布拉柴維爾的旅行中的某一次認識的空姐。星期四下午,我們聽廣播的兒童節目。其餘的日子,我有時聽聽新聞廣播。廣播員綜述了審判犯下奧拉杜爾大屠殺[23]的那些罪犯的報道。廣播中的那些鏗鏘詞語,如今還讓我膽戰心寒,當時我明白是怎麼回事。
一天晚上,父親到庫爾澤納博士街的家裏來看望,同我麵對麵坐在飄窗旁邊。他問我將來想做什麼。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一九五三年二月,一天早晨,我和弟弟待在空無一人的屋裏,父親開車來接我們回巴黎。後來我聽說,蘇姍娜·布克羅因參與盜竊而被捕。在茹伊昂若薩區和巴黎之間,這片郊區的神秘,還算不了什麼呢。已成廢墟的古堡,前麵的草地草長得很高,我們從那裏放起一隻風箏。麥茨樹林。馬爾利那架水車的大輪子,旋轉起來像瀑布一般的水聲和清涼。
一九五三至一九五六年,我們一直在巴黎,我和弟弟去洛迪橋街上市鎮學校。我們也常去聖日耳曼草場修道院聽教理課,能經常見到帕叟神甫,他在聖日耳曼草場修道院講道,住在波拿巴街一小套房子裏。我找見帕叟神甫當年給我寫的一封信。“星期一,七月十八日。我想象你一定在海灘上建築城堡……海水一漲潮,就得趕緊溜之大吉!這就像在洛迪橋學校的校園裏,課間休息結束的哨聲響起的時候!你知道嗎,巴黎的天氣非常熱。幸好不時下一場陣雨,清涼一下。如果教理課上下去,你就要用白罐子,沒完沒了給你的所有同學倒一杯杯薄荷水。不要忘了八月十五日的節日:再過一個月,就是聖母升天日。到了那天,你去領聖體,以便愉悅你在天母親的心。如果你心靈善於討她喜歡,她對她的帕特裏克一定會很滿意。你很清楚,假期也不應該忘記,要感謝仁慈的上帝給了你們全部的美好時光。再見,我的帕特裏克。全心擁抱你。帕叟神甫。”教理課的課堂,設在修道院街4號,一棟老樓的頂層。如今都改為豪華套房——而朝向富斯當堡廣場的一間大廳,則變為一家奢侈品商店。改頭換麵了。我認不出我童年時期的街區了,就是雅克·普雷維爾[24]和帕叟神甫重尋故地,恐怕也難認出來了。
塞納河對岸的神秘地方,有盧浮宮、加魯塞爾街區的兩座街心小公園,以及我和弟弟去度過漫長下午的杜伊勒裏公園。陽光下的黑石子和栗樹葉叢。綠蔭掩映的劇院。網球博物館的牆基根兒堆積如山的落葉。我們計數有多少條路徑。水池空空的。加魯塞爾的一座小公園該隱和亞伯的雕像不見了。拉法耶特[25]的雕像矗立在另一座街心小公園裏。加魯塞爾小公園裏的銅獅子。綠色天平靠著水邊的台地牆。斐揚派修士[26]平台下的“公共盥洗池”的陶瓷和清涼。園丁。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在水池旁邊的草坪上,割草機的馬達隆隆山響。宮殿南門,表針永恒不動的大鍾。還有米拉狄肩上的紅烙鐵印。我和弟弟,我們曆數家譜;我們的問題就是比較聖路易和亨利四世,看哪個能破紀錄。八歲時,一部電影給我留下深刻印象:《在世間最大的柱頭下》。特別是有一組鏡頭:夜晚,趕集的隊列被美國轎車給堵住了。月光。梅德拉諾馬戲場。在節目之間樂隊演奏。魯姆、阿萊克斯和德雷納這些小醜。日凡爾賽的集市,有碰碰車,五花十色:紫色、黃色、綠色、深藍色、粉紅色……榮軍院的集市,有約拿大魚[27]。停車場。停車場的幽暗和汽油味。朦朦朧朧的光線。喧聲和人語全消失在回音中。
這個時期我所看的全部讀物中,作者有儒勒·凡爾納、大仲馬、約瑟夫·佩雷、科南道爾、塞爾瑪·拉格洛夫、卡爾·邁、馬克·吐溫、詹姆斯·奧利維·柯伍德、斯蒂文森、德·塞古爾伯爵夫人、傑克·倫敦,以及《一千零一夜》,我尤其記得《所羅門國王的米那錢幣》,以及年輕的向導揭示他王子真實身份的情節。我因為題目而幻想過兩本書:《珍達的囚徒》和《神秘的貨船》。
我在洛迪橋街學校的朋友:皮埃爾·唐金,是個越南人,父母在格雷古瓦—德·圖爾街開一家小旅館。茲達內維奇,一半黑人血統,一半格魯吉亞血統,一位格魯吉亞詩人伊利亞茲德的兒子。還有幾個朋友:傑拉爾,住在共和國林蔭路,多維爾街區一處停車場的樓上。有一個叫羅尼的,想不起他的容貌,也想不起我們在哪裏認識他的。我們去布洛涅樹林附近他家裏玩。我還隱約記得,我們一跨進門,就恍若到了倫敦,進入貝爾格拉維亞或肯寧頓[28]那種地方的一棟住宅。後來,我讀了格拉漢姆·格林[29]的中篇小說《第一次幻滅》,我曾想那個羅尼,雖然我一無所知,很可能就是小說的主人公。
假期同父親的女友,空姐娜塔莉一起度過,住在共和國林蔭路附近多維爾的一間小平房。我母親難得去那裏,去的時候就在那裏接待她的過路朋友,在娛樂廳演一出劇的演員,以及她在荷蘭的年輕夥伴,若比·凡·阿倫。他是德·庫瓦斯侯爵劇團的成員。多虧了他,我才看一場芭蕾舞,震撼我心的《夢遊者》。有一天,我陪同父親到皇家飯店大堂,他對我說,約會一位經營賽馬養馬場的斯特恩夫人。那位斯特恩夫人,在什麼方麵能幫上他的忙呢?每周四,一到下午,我和弟弟就去教堂對麵那邊的報亭,買《人猿泰山》[30]。我們獨自走在街上。人行道上,陰影和陽光。女貞樹散發的氣味。
一九五六年夏,我們兄弟倆和父親以及空姐娜塔莉,一起住在那所平房。同年複活節假期,娜塔莉還曾帶我們去奧隆河畔維拉爾的一家旅館。
在巴黎,一九五四年的一個星期天,我和弟弟待在老鴿棚劇院後台裏端,母親已經上場了。一個在劇中演主角,名叫素姬·普裏姆的女人,凶狠地對我們說,這裏不是我們待的地方。她同許多年邁的蹩腳女演員一樣,不喜歡小孩子。我寄給她一封信:“親愛的太太,我祝願您過一個極壞的聖誕節。”她給我留下的印象最深的,就是那種既冷酷又不安的眼神。
每個星期天,我們都和父親乘坐63路公共汽車,一直坐到布洛涅樹林。一泓湖水、平底小舟,坐上去劃到微型港灣和湖島木屋……一天傍晚,我們在布洛涅樹林等待回程的汽車。父親帶我們走進阿道爾夫—伊翁小街,到一處私邸門前站住,他對我們說:不知道現在誰住在這裏了——就好像這地方他很熟。當天晚上,我看見他在辦公室裏查閱街道年鑒。這引起我的好奇心。十來年過後,我才了解到,阿道爾夫街6號那座私邸,在占領時期正是“奧托”購物處,巴黎最重要的黑市窩點——如今那座宅邸已不複存在,一九六七年,我又轉到那條街,驗證當年我們和父親那次停留的地點:正好與6號相對應。猛然間,一股腐爛的氣味,同騎馬場和樹林枯葉的氣味相混雜。我也記得那個時期的下午,我和弟弟同父親有時隨便登上一輛公共汽車,一直坐到終點站。聖芒德。讓蒂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