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費麗西婭早早到了,那輛小拱形轎車已經在馬什林新月街的盡頭等著了。車窗蒙上了一層水汽,當她走近後,其中一扇車窗搖了下來。車內那個胖胖的男人微笑著看著她。他說話輕輕的,仿佛生怕吵醒附近房子裏熟睡的人們。他依然坐在車上,告訴她從另一扇門上車。

天還沒有透亮。她把包放在腳旁,心想自己不該坐在前麵而讓這人的太太坐在後座。但她沒說出口,因為車子已經發動了。直到車子開動後,她才意識到後座上空無一人。

“你的太太。”她突然驚慌地說道。

“昨天晚上我就把艾達送到醫院裏了。他們冷不防地打來電話,說這次小手術要提前到今天上午十點。我隻得先把艾達送過去,方便醫生做術前準備。”

費麗西婭一陣發愣,惶惶不安,說希望他不是因為她而又跑了一趟。

“艾達好了之後會需要我的。那時我得守在她的床邊。那地兒不錯吧?”他的聲音又尖又細。之前她可沒注意到這點。他不是一個你會一直警覺的人。

“什麼?”

“你住的房子,還不錯吧?”

“挺好的。”

“那就好。真心希望我沒有誤導你對馬什林的看法。”

他開著車子,她身旁那碩大的肩膀一動不動。那雙慘白而沒戴手套的手,顯得出奇的小,與方向盤不成比例。路上幾乎沒什麼車。大清早開車真愜意,他說,接著又補充了一句:“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知道你很不安。”

“那隻是因為我從很遠的地方來。”

“而且你又在一個陌生的國家。”

“是的,是這樣。”她解釋說,一開始聽不懂別人說話時很窘惑,但現在聽多後就感覺好多了。

“希望我沒有惹你生氣。”一陣毫無征兆的大笑嚇了她一跳。兩隻小眼睛在厚厚的鏡片後麵閃著滑稽的光芒。他的臉轉向她,臉上陷凹的皮肉模糊了他的五官,但能看出他笑時露出的牙還算均勻。他身上有股肥皂味,散發出早晨愉悅的清新,令她心安神寧。他的襯衫袖口挺括而潔淨。

“你一旦找到你的朋友就好了。你了解了情況就好了。”

“是的。”

“能告訴我你的芳名嗎?”

她告訴了他;他卻沒有告訴她他姓甚名誰。“我從沒聽過這個名字,”他說,“不過我們這裏倒是有費莉希蒂。”

“費麗西婭這名字是我父親起的。他聽說某個女人也叫這個名字。”

1916年,這個女人據守街壘,以身殉職。在她父親的相冊裏有此人的剪報,照片中,她身著軍裝,臉龐堅毅。

“挺好的,”他說,他對這位女革命者不感興趣,“費麗西婭這名字擲地有聲。”

“是的,我想是這樣的。”

“我從沒去過你們國家,費麗西婭。不過我有個親戚倒是經常談起它。一個美麗的國家,我知道。”

“還行吧。”

“你從事什麼工作,費麗西婭?”

“我在一家罐頭廠上班。前不久倒閉了。”

“失業情況太嚴重了。嚴格說來,那你現在是失業了?”

“是的,我失業了。”

“你有其他家人嗎,費麗西婭?父母親還健在?”

“父親還在,還有曾祖母。我還有三個哥哥,其中兩個是雙胞胎。”

“太奶奶?她肯定老得不得了了吧?”

“已經近百歲了。”

“唉,我可沒那麼長壽!”

此時,車窗外掠過的風景是費麗西婭所熟悉的:深耕細作的田地,浸潤在灰蒙中的青草,打破了單調的一座座火爐煙囪,還有磚石砌成的工廠。

“那老太太還記得布爾戰爭[1]吧。”

費麗西婭並不知道布爾戰爭是什麼時候爆發的,但她還是點了點頭。也許,至少在弗朗西斯·澤維爾修女上的一堂曆史課上她曾學過,但她應該是忘了,因為她一點都不感興趣。她的太奶奶應該也不會對外國戰爭感興趣吧。

“我的兩個親戚曾參加過布爾戰爭,”她的同伴說,“我出身在軍人世家。”

“哦。”

“我本人也曾從過軍。可以說,我天生就是個軍人。”

“現在你不在部隊了吧?”

“艾達開始生病的時候,我就退伍了。她需要我照顧,我在軍團裏服役給不了她很多照顧。唉,不過我現在仍幫軍團做點事,隻是幹些文書的事兒。”

“就在我遇見你的那家工廠……”

“噢,不,不。不是,才不是呢。我那次是碰巧到那兒去看望一位朋友。呃,其實呀,是去告訴他艾達準備住院了。人們喜歡知道這種事情。不,我現在就為軍團記記賬,清理清理財務。搞得我整天不在家,艾達說。”

費麗西婭又點了點頭。

“如果不出去活動活動,人是要退化的,費麗西婭。成天待在一個大房子裏,照料和護理一個殘疾的老婆,你非癡呆不可。”

“你老婆是個殘疾人?”

“最好就把艾達視為殘疾人。無論是對她,還是對我,這是最好不過了,她自己這樣說。說實在的,就是這麼回事,否認也沒用,欺騙也沒用。你明白嗎,費麗西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