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荒草與陽光之間(外二篇)(1 / 3)

散文空間

作者:張國龍

北京因為幹燥,常常被灰塵肆意糾纏。所有的街景時時蓬頭垢麵,像—個失去了愛情的中年女人。雨水豐沛的南方,每當雨過天晴,空氣裏漫溢著青草和泥土的清香,沁人心脾。然而,在這缺少雨水愛戀的北方,空氣裏始終鼓脹著躁動不安的塵土戾氣,你的眼裏鼻子裏和心裏自然就落下了陰翳。來這裏生活近二十年了,明知道這是幹旱少雨的北方,這是幾乎擰幹了柔情的粗獷的北方,但我始終在盼望在等待。常常盼望下雨,常常等待姍姍來遲的雨聲驚擾我的酣睡。我的盼望和等待,時時近乎絕望。還好,總是在瀕臨絕望之時,雨或雪,終會匆匆遠道而來。

香港是比我故鄉更南的南方,那裏雨水豐腴,如同情感過剩而情無所倚的少女。在香港滯留一年,我絲毫不厭煩其時時處處濕漉漉的觸感。記得那個台風肆虐的傍晚,我若無其事閑蕩在觀塘的街市裏,想好好感受一下那傳說中可以將大樹連根拔起的風的力度。我習慣了北風的淒厲,不大相信那來自溫潤南國的風竟然會如此血腥、殘暴。風折斷了我近旁的一棵榕樹的壯碩枝幹,把我刮成了一棵東倒西歪的樹,我渾身如河流決口。沒有恐懼,我恰似回到了久違的繈褓,找尋到了那種關於風雨的溫暖記憶——幾近不可理喻的一種自虐情態。

回到北京,鼻腔和口腔立即似已龜裂,對於雨水的渴望實際上已經鬱結成一種病態。滿身滿眼滿心的浮塵,不潔感終日如影隨形,渾身的不自在,精神委靡。上呼吸道感染,鼻敏感,似感冒而非感冒,頭暈目眩,似病入膏肓……我似禾苗,急需雨水澆灌。

夜半,雨聲將我喚醒。快速翻身下床,沒顧得上開燈,拉開厚重的窗簾,打開夾層窗,佇立於窗前。佇立,佇立,佇立……深深地呼吸,雨的味道,混合著濃重的泥腥味。嗓子漸漸滋潤,鼻息漸漸通暢,腦袋漸漸清新。雨聲,風聲,似一曲來自遠方的絕響,是何人撥動的琴弦?我混沌、蕪雜的心緒漸漸澄澈、清明……

一夜秋雨,洗刷出了一個清新、潔淨的清晨。這北方10月的清晨,依稀有了南國嫋娜的風韻。貪婪地深吸一口,我19歲之前所有與南方清晨有關的記憶,一瞬間從遠方迎麵撲來。

天空碧藍,一覽無餘。北方的天空。北京雨後的秋晨。——“秋高氣爽”,果然名不虛傳。正在泛黃的楓樹楊樹銀杏樹和法國梧桐們,搖曳著偷偷裸浴之後的愜意、沉靜。樓房和街道似受了某種神聖的宗教洗禮,少了許多躁動,多了些恬然。就連密密匝匝的馬達聲,也有了清脆的質感。

螻蟻般的私家車早已傾巢而去,上班族早已匆匆離開,孩子們早已走進了校園,隻剩下老人們在偌大的院子裏悠閑地散步、聊天,或安坐著曬太陽——被雨水洗刷得亮晶晶水靈靈的太陽。

上午10點,我晃晃悠悠穿過空蕩蕩的小區,回學校去講課。踩著一路柔軟、溫暖的陽光,我情不自禁蹦跳了幾下。突然意識到早已滑過了蹦跳的年輪,下意識環顧左右,似無人注意我“聊發少年狂”,索性繼續蹦跳著穿過停車場。足下似安裝了微型彈簧,我不禁奮力跳躍,模擬著排球扣殺和羽毛球劈殺的動作,那種久違的渴望奔赴運動場廝殺的激情倏然澎湃。

車場外是一大片空地,據說要在此修建社區醫院。我入住10年了,醫院遲遲沒動工,這片空地一直就這麼奢侈地荒蕪著。習慣了行走在被水泥和石子兒鋪蓋的路麵,我一直認為這片土地原本就是不毛之地。蒿草,我遙遠記憶中不守任何規矩的蒿草,竟然茂盛了這一大片棄園。乏人問津,流浪狗或貓偶爾進進出出。或者,在夏季某個陣雨過後的晚上,猶能聽見一片稀罕的蛙鳴。除了蒿草,還有零星的幾株枯瘦的向日葵,衝著太陽沒遮攔地笑。西瓜秧苦瓜蔓南瓜藤盡情向四周探險,自得其樂。蛐蛐和螞蚱在草葉間舒展筋骨……

這是一片難得的憩園!可惜,沒有誰願意走進這荒湮蔓草之中小憩。因此,這裏完全屬於植物和動物,是它們真正的樂園。

自從那個叫“城市”的怪物來到這個地方之後,鋼筋和水泥成為城市的得力武將,以摧枯拉朽的氣勢迅速將植物和動物們逐出它們的家園。還好,子虛烏有的社區醫院保留住了這片動植物的天堂。不知還能保留多久。但願它一直能保留下去。因為我們可以站在空地的圍欄外,讓城市裏的孩子們真切地認知何為荒蕪何為自然。

我站在荒園的欄杆外,突然,我驚呆了,駐足難行。

荒園深處,一個銀發飄飄的老奶奶正在和她那四五歲的孫子玩耍。他們還搬了小桌子和椅子,擺放在草叢裏。婆孫倆圍坐在桌前,好像在講故事。也許,那頑皮的孫子一大早突然犯渾死活不肯去上學,奶奶認為這個年齡偶爾曠一次課並不要緊,索性歸還孫子一個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日子。

滿園蒿草,滿園陽光,聽見了奶奶童話般迷人的故事。

若幹年後那孩子一定會記得這個靜謐的上午,一個隻屬於他和奶奶的純粹的上午,一個彌漫著陽光和蒿草幽香的北京秋天的上午……

唯恐那孩子會忘記這個上午,我趕緊將其寫進這篇博文裏。鄭重申明:我銘記著公元2010年10月12日北京一個雨後陽光蔥蘢的上午!

風推倒了院牆

在我遙遠的鄉村記憶裏,貓,似獨行俠,沒有群居習性。

我所居住的小區,各種毛色的流浪貓時常三五成群穿梭在各個暗角裏。尤其是在冬季,它們常常簇擁在某一處落滿枯葉的牆根下曬太陽。這些曾經備受嗬護的寵物,這些與生俱來的獨行俠,一旦被主人逐出家門,竟然改變了生活習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