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斤老太是魯迅小說《風波》裏的名人,她的“一代不如一代”的名言,使她幾乎成為保守的、向後看的典型;謝都管的名氣比九斤老太差遠了,但看過《水滸》的人就知道,他是大名府梁中書家的奶公,一個具有特殊身份的高級家奴,一聽到楊誌說“如今須不比太平時節”就勃然大怒,斥責楊誌“你說這話該剜口割舌!今日天下怎地不太平?”顯然,這是個閉著眼睛,粉飾太平的家夥。對於這二位,我曾經著文批評。近日因“吃飽了撐的”,胡亂想些類似雜文家陳四益所形容的“瞎操心”的事,忽然悟到我對九斤老太不夠尊重,而對謝都管則未免小看了,顯然都不妥,因此有必要再論。
九斤老太在《風波》中剛出場時是七十九歲,風波結束後,“早已做過八十大壽”,在“人生七十古來稀”的當年,她老人家確實是高壽了。至少在她居住的村莊裏,她的生活經驗,要比別人豐富。她所說的“一代不如一代”,也就是今不如昔,也並非毫無事實根據。例如,她常說“年輕的時候,天氣沒有現在這般熱,豆子也沒有現在這般硬”,就是說的大實話。倘若你翻翻竺可楨老先生的氣象史就可以知道,自古以來,中國天氣發展的趨勢,是溫度在緩慢地升高;而當代氣象學則告訴我們,豈止是中國,整個地球的氣候都在變暖。至於豆子,分明是她老了,牙齒不靈了,比起年輕時嚼炒蠶豆的所向披靡來,恍如隔世,自然覺得蠶豆比過去硬多了。又如七斤嫂與八一嫂慪氣,用筷子紮六斤的頭,使她手裏的飯碗掉在地上,破成一個大缺口,七斤公然大喝一聲“人娘的!”“一把掌打倒了六斤”,顯然太粗暴,此時的九斤老太,倘不感歎“一代不如一代”,而是連連喝彩“一代勝過一代”,豈不是太奇怪了嗎?當然,這些畢竟還是小焉矣哉。從大的方麵說,她老人家生活在清末民初的鼎革之際,清朝滅亡了,她並沒有捶胸頓足,張勳複辟了,她也沒有興高采烈,可見老太太大事不糊塗。更需指出的是,在那個社會激烈動蕩的歲月裏,即使是她生於斯、長於斯的江南紹興鄉下,民生凋弊,物價騰飛,阿Q們、孔乙己們,生活都很貧困,喘息在饑餓線上。她沒有如半個世紀後有人高叫的那樣,“形勢大好,空前的好”,更不會說出“鸞歌燕舞”那樣文縐縐的肉麻話,麵對艱難世事,感到不解與無奈,除了感歎“一代不如一代”外,還能做什麼呢?其實,她覺得有老米飯、黴幹菜吃已經知足了,何嚐有半點鼓動兒孫造反之心?應當說,九斤老太本質上是個老實人,好老太,比那些搖身一變“鹹與維新”、掛羊頭賣狗肉的“革命黨”、“柿油黨”不知要好多少倍。
至於謝都管,小看不得。他雖然隻是梁中書老婆奶媽的丈夫,人稱老都管,但身份特殊,受到梁中書的重用。看來,他與其妻是梁中書老婆從幼兒到成人的陪伴者,並陪嫁到梁中書家,是在蔡京太師府中見過大世麵的人。他訓斥楊誌曰“我在東京太師府裏做奶公時,門下軍官見了無千無萬,都向著我喏喏連聲。”便是明證。而且,他連“四川、兩廣,也曾去來”,是個很受重用,經常出遠差的侯門心腹。因此,他的消息肯定靈通,對北宋末年危機四伏、農民起義不斷的社會形勢,是很清楚的。但是,他作為權奸的走卒、貪官的幫閑,自然是頑固地站在反動立場上,胡說天下太平、形勢大好。他與九斤老太,屬於兩個營壘,具有本質的差異。九斤老太的嘟嘟囔囔,是有口無心,而且有些確是事實;謝都管則完全是別有用心!
鑒古知今。對於現實生活中類似九斤老太者的牢騷,我們應耐心傾聽,不要動輒斥之為“吃肉罵娘”;而對粉墨登場的謝都管,則切不可重用。
虎年3月9日於老牛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