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壽《三國誌·蜀書·先主傳》載謂:“三年(公元223年)春二月,丞相亮自成都到永安。先主病篤,托孤於丞相亮,李嚴為副。夏四月癸巳,先主殂於永安宮,時年六十三。”先主者,蜀漢開國皇帝劉備也。皇帝位於政治權力的頂峰,一言一笑,舉手投足,往往帶來巨大的政治影響,何況病危托孤!劉備托孤時說些什麼?同上書《諸葛亮傳》載謂:“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國,終定大事。若嗣子可輔,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這就是劉備的臨終托孤,政治遺言。一千多年來,從古至今,文人學士對劉備托孤於諸葛亮的政治遺囑,評說紛紜。有的認為這是劉備先聲奪人,對諸葛亮的嚴重警告,提到篡漢的曹丕,就是暗示諸葛亮休得篡位,而“如其不才,君可自取”,不過是故作高姿態,深藏機心;有的認為,“如其不才,君可自取”,是指如果皇太子劉禪不才,可以自作主張,另立少子魯王劉永,或梁王劉理;如此等等,用一句極通俗的話概括,就是:你(諸葛亮)辦事,我(劉備)不放心!對此,筆者也曾經思考過,未免困惑。
最近,筆者應邀出席“奉節三國文化討論會”,在湖北省及襄樊市“三線辦”的領導及企業家的幫助下,先行考察了荊州的三國遺跡,在襄陽古隆中的諸葛亮草堂牆壁上,仔細欣賞了磚雕“劉備托孤”,但見劉備頭紮白帶、滿臉病容、強撐著衰邁之軀的神態,以及跪於榻下的劉永、劉理的誠惶誠恐,諸葛亮的滿臉樵悴,這個清代民間雕塑家的傑作,以它的巨大藝術震撼力,深深感染著我;在宜昌猇亭,憑吊了當年劉備兵敗彝陵的古戰場,耳畔似乎響起驚天動地的廝殺聲、擂鼓聲;在高插雲表的白帝城,俯覽長江驚濤,遠眺楚天風雲,回想劉備從此在這裏堅守國門,改魚複縣為永安,不回成都,使孫權聞之“甚懼,遣使請和”的情景;在奉節城裏永安宮的遺址前,我的思緒穿過一千多年的曆史隧道,仿佛親眼目睹了劉備托孤那悲愴的一幕……我終於領悟:“陋儒之見何足數?”以小肚雞腸度英雄劉備之腹,隻能是“擀麵杖吹火——竅不通”。曆史的實際情形是:劉備托孤諸葛亮,絕對是:你辦事,我放心!
其實,陳壽對此早已洞察。他在《先主傳》後評曰:“先主之弘毅寬厚,知人待士,蓋有高祖之風,英雄之器焉。及其舉國托孤於諸葛亮,而心神無貳,誠君臣之至公,古今之盛軌也。”誠哉斯言!真乃知劉備者,陳壽也。所謂“心神無貳”,不就是一心一意嗎?“誠君臣之至公”,更是可圈可點。不錯,皇權是不可分割的,為當神聖的、至尊至貴至榮的皇家第一把手,戴上舉世無雙的皇冠,曆史上演出過多少驚心動魄的慘劇!而劉備居然打破正統,跳出常規,說如果阿鬥不成器,扶不起來,你諸葛先生可以“自取”第一把交椅,也就是改朝換代,自己當蜀國的皇帝。這樣的肺腑之言,堪稱是驚世駭俗,石破天驚,無怪乎陳壽要伸出大拇指,盛讚這是“君臣之至公,古今之盛軌”了。
沒有“英雄之器”,也就是英雄的膽識、氣魄,劉備是不可能如此托孤的。劉備堂堂英雄漢,是他的敵手曹操、孫權也承認,並讓他們敬重。更使他們頭疼的事實。曹操早就說過:“劉備,人傑也,今不擊,必為後患。”(《通鑒》卷36)不過,天下英雄多矣,而臨終如此托孤的,曆史上也僅有劉備一人。此劉備之所以為劉備也——他出身窮苦,以打草鞋、編草席為活,自稱是中山靖王劉勝之後,但報不出祖爺爺、祖奶奶的世係,因此裴鬆之、司馬光等史家疑其有假,不過是“拉大旗作虎皮”罷了;也惟其如此,他把腦袋別在褲腰裏跟他一起舍死忘生打天下的、不是弟兄勝似弟兄的窮哥們關羽、張飛,看成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得知關羽被害,他不計厲害,不顧後果,親自率兵伐吳,真是愛江山,更愛兄弟,義薄雲天,何其壯也;雖然伐吳以大潰敗而終,但他沒有把一切功勞歸於自己,把一切錯誤推給別人,而是承擔責任,再不回成都,在白帝城安營紮寨,誓守國門,甚至奉節父老世代傳聞,並經該縣學者陳劍、李君鑒等研究認為,劉備死後就葬在奉節他的行宮“永安宮”附近不遠處,顯示了劉備生當人傑,死為鬼雄,與國門共存亡的壯烈精神。不錯,劉備是皇帝,但卻是一位沒有忘本、性情猶在、具有平民意識的大英雄。“非常人乃有非常之事”,他的托孤,實在是英雄行為。胡三省老先生為《通鑒》作注時,說“自古托孤之主,無如昭烈之明白洞達者。”不僅是摸到了劉備的脈搏,也是對曆史經驗的深刻總結。
反觀二千多年來的帝王史,像劉備那樣真誠、明白、洞達的托孤交班者,找不出第二人。即以距今不算太遠的明清而論,明太祖朱元璋唯恐他死後功臣宿將會危及其接班人的地位,把他們幾乎全部打下去,結果建文帝上台不久,就被朱棣趕下台;清朝皇帝神神叨叨,在“正大光明”匾裏做文章,結果也引出了雍正奪位的大風波。比起劉備,真是不足道哉。正是:
英雄劉備坦胸襟:丞相辦事我放心。
嗟歎蜀主今何在?唯見孤墳草青青。
6月11日於老牛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