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了舒蕪先生談《禽言》詩的《這個不是親丈夫》一文,覺得很有意思。古人每作禽言詩,詠物抒懷,往往耐人尋味。
宋代泰山人王質,著有《林泉結契》4卷,其中的卷1為“山友辭”,寫了拖百練、青菜子、泥滑滑、山和尚、啄木兒等19種山鳥,每種鳥前有小序,簡要介紹鳥的形狀、特色,後有詩一首。如“泥滑滑”,小序寫道:“身焦黃雜黑斑點,如雞而小,聲焦急,多鳴則有陰雨,在篁籙間,故又號竹雞。”詩則謂:
泥滑滑,泥滑滑,林雨林風交颯颯。蒼皮翠莢啄鮮香,樹外行人何時歇。山有果,山有蔬,楓脂鬆肢香有餘。嗚呼此友兮慰所須,野草山花滿地鋪。
此詩借寫風雨中的泥滑滑,發出了對樹外行人艱難路程的感歎。宋代詩人梅聖俞曾寫詠四種鳥的詩,題作《四禽言》,這對文豪蘇東坡很有啟發。東坡謫居黃州時,住在定惠院,四周茂林修竹,荒池蒲葦叢生,春夏之交,百鳥鳴集,東坡遂用梅聖俞《四禽言》體作《五禽言》,其中的詠布穀鳥詩謂:“南山昨夜雨,西溪不可渡。溪邊布穀兒,勸我脫破袴。不辭脫袴溪水寒,水中照見催租瘢。”字裏行間,透露出東坡對“苛政猛於虎”的憤懣,對慘遭催租吏鞭打的貧苦農民的深切同情。
不過,就管窺所及,古代此類“禽言”詩,寫得最為感人、也最有意義的,是南宋初年南通金沙詩人潘武子寫的《四禽言》。記載《四禽言》的史料有好幾種,多殘缺不全。清末繆荃孫刻的《藕香零拾》叢書,收有元朝人蔣子正的《山房隨筆補遺》,其中記載的《四禽言》,最為完整,全詩如下:
交交桑扈,交交桑扈,桑滿牆陰三月暮。去年蠶時處深閨,今年蠶死涉遠路。路傍忽聞人采桑,恨不相與攜傾筐。一身不蠶甘凍死,隻憶兒女無衣裳。不如歸去,不如歸去,家在浙江東畔住。離家一程遠一程,飲食不同言語異。今之眷聚皆寇仇,開口強笑口懷憂。家鄉欲歸歸未得,不如狐死猶首丘。泥滑滑,泥滑滑,脫了繡鞋脫羅襪。前營上馬忙起行,後隊搭駝疾催發。行來數裏日巳低,北望燕京在天末。朝來傳令更可怪,落後行遲都砍殺。鵓鴣鴣,鵓鴣鴣,帳房遍野常前呼。阿姊含羞對阿妹,大嫂揮淚看小姑。一家不幸俱被虜,猶幸同處為妻孥。願言相憐莫相妒,這個不是親丈夫。
並說此詩“辭意婉切,誦之可傷,此金沙潘武子文虎《四禽言》詞也。少有雋才善賦。”由此我們得知此詩作者的姓名、籍貫、及年少時即開始創作的簡況。而清初趙吉士著《寄園寄所寄》卷9引明朝人寫的《新知錄》謂:“金兵南下,宋室播遷,金沙潘武(子)目擊中原之荼毒,而為《四禽言》詩以寓慨焉,辭意惋切,因錄之。”由此我們可以進一步清楚地知道,潘武子是南宋初年人,親眼看到被金兵擄掠的漢族婦女的悲慘遭遇,悲憤地寫下《四禽言》詩,“以寓慨”於筆端。在很大程度上說,《四禽言》堪稱記實性的史詩。
如果與記錄靖康之際慘變的野史、筆記對讀,我們就會深切地感受到,此詩字裏行間,飽含著血和淚,對金兵獸行的描寫,實在是語極沉痛的控訴。顯然,《四禽言》是洋溢著強烈愛國主義情懷的傑作。在各種版本的宋詩選、愛國詩詞選之類書中,均未選錄此詩,這不能不是一件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