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鴻儒、國學大師梁啟超(1873—1929)的師生情誼,是很感人的。我深感慶幸的是,他在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執教時的親炙弟子陳守實(1893—1974),是我六十年代在複旦曆史係研究班攻讀明清史的導師,謝國楨(1901—1982)則是我在中國社科院曆史所明史研究室工作時的同事;當然,論輩分,他是師叔,在他麵前,我是一直執晚輩之禮的。說真的,他與不才都力求熔文史於一爐,筆端常帶感情,確實都是受了梁任公遺風的影響。因此,當我晴窗走筆,寫梁任公的師生情,心中充滿對前輩不盡的思念。
蔡鍔(1882—1916)是梁啟超在長沙時務學堂擔任主講時的學生,梁啟超說他在四十名學生中,“稱高才生焉”。後來蔡鍔留學日本士官學校,歸國後在江西、湖南、廣西、雲南訓練新軍,擢雲南三十七協協統,1911年武昌起義爆發,與雲南講武學堂總辦李根源在昆明起義,建立軍政府,任雲南都督。1913年,袁世凱(1859—1916)將他調至北京,授將軍,不久又委以經界局督辦,但暗中卻加以監視。袁世凱稱帝的圖謀日益公開化後,梁啟超曾冒著很大風險,與蔡鍔“密議倒袁”,鍔後來精心策劃逃出北京,改名換姓,取道越南回雲南。抵昆明的第二天,就出任討伐袁世凱的護國軍總司令;而梁啟超則秘密去廣西,說服陸廷榮起義,並自稱總參謀。在反袁鬥爭中,梁啟超,蔡鍔師生,患難與共,舍死忘生。蔡鍔病逝日本後,梁啟超備感哀痛,著文紀念,並在著述中多次寫到蔡鍔。直到蔡鍔逝世十周年時,仍親自至北海公園參加紀念活動。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梁啟超在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擔任導師,培養了一大批曆史學家。這些人成為近代第二代史學家中的中堅。如陳守實教授,即為他的高足之一。陳守實先生對梁啟超十分崇敬,把梁氏所輯明遺民、海外孤忠朱舜水(1600~1682)聯語“氣恒奪而不靡,誌恒苦而不弛”當作座右銘,潛心史學,刻苦鑽研。守實先生完成的畢業論文《明史稿考證》,以大量確鑿的證據,證明此書是萬斯同的心血之作,而為王鴻緒剽竊、改竄。梁氏仔細審讀了這篇文章後,在文稿封麵寫下評語:“此公案前賢雖巳略發其覆,然率皆微詞,未究全讞。得此文發奸搪伏,貞文先生(按:萬斯同死後,門人私諡曰貞文先生)可瞑於九原矣。然因此益令人切齒於原稿之淹沒,其罪與殺人滅屍者同科也。十五年十二月廿一日啟超閱竟記”。梁氏與陳先生情誼深厚。陳先生在研究院求學期內寫的日記中,曾驚歎“任師天資英發,在不可思議間,非學力所關也”。後來梁氏因患便血病到協和醫院治療及隨後在天津家中休養期間,陳先生都曾數次前往探視,聆聽教誨,見梁病狀,優心如焚。梁氏在病中囑陳先生辦的事,他都盡力完成。如王國維(1877—1927)在昆明湖自沉後,陳先生受梁氏之托與其他弟子一起,向研究院導師募捐,陳寅恪(1890—1969)等都積極響應,籌足一大筆錢,給王國維立碑。陳先生在清華研究院畢業後,去天津南開中學任教,也是由梁氏親自安排的。梁氏還在病中書贈守實先生對聯,集自溫飛卿的“更漏子”,蘇長公的“念奴嬌”,牛希濟的“生查子”,秦少遊的“慶宮春”。全文是:“漱石仁弟乞寫舊集詞句:春欲暮,思無窮,應笑我早生華發;語巳多,情未了,問何人會解連環。丁卯浴佛日梁啟超。”此聯現存,已成珍貴文物。
又如梁氏的另一位高足明清史專家謝國楨教授,在清華期內,常常得到梁氏的指導。1926年,他在清華國學研究院結業後,即應邀隨梁氏至其天津家中,擔任其子女梁思達、梁思懿等人的家庭教師,同時繼續從梁氏問學。他們同桌吃飯,茶前飯後,經常聽梁氏論學。後來,他回憶梁氏對他的隆情高誼時說:
1927年夏,楨在清華大學研究院結業後,即館於天津梁任公師家中。先生著述之暇,尚有餘興,即引楨等而進之。授以古今名著,先生立而講,有時吸紙煙徐徐而行,楨與思達等坐而談。先生朗誦董仲舒《天人三策》,逐句講解,一字不遺。餘歎先生記憶力之強,起而問之。先生笑曰:“餘不能背誦《天人三策》,又安能上萬言書乎!”先生健於談,喜於教海……每飯餘茶後,茗碗之間,為楨講研究曆史之方法,及明末清初甲乙之際史跡,楨輒引筆記之。楨之所以略知史部薄錄之學,纂輯《晚明史籍考》,研治明季“奴變”,清初東南沿海遷界,江南園林建築,以及南明史跡,粗有輯著,皆由先生啟迪之也。
梁啟超是近代明清之際史學的開山祖師,謝國楨先生在他的親自教誨下,予以發揚光大,成果累累,對彼此來說,都是幸何如也!謝先生曾吟哦“憶昔梁門空立雪,白頭愧煞老門生”的詩句,那是過謙了。其實,應當說,若非梁門曾立雪,焉能中外傳盛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