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冬,我隨亡妻過校元(1937—1970)女士回其故裏無錫省親。過氏乃無錫望族,明清以來,為政、經商、業儒者,每譽聞鄉裏,名播江南。先嶽父過季荃公乃工廠主,但亦秉承家傳,愛好字畫,收藏甚豐。大內兄告我,閣樓堆滿字畫。我與校元遂至樓上參觀。因久無人料理,塵封垢積。解開數十軸,有明、清時過氏先祖遺像,皆工筆,神情肅穆;有萬曆時畫家袁楷大幅彩色絹畫《杏林春色圖》;有何紹基書聯語兩軸,上聯是“潤泉四兄屬:閑居必種數竿竹”,下聯題:“老筆常開五色花”;等等。但是,令我驚喜並感歎久之的是《黛玉葬花圖》:在微風細雨的江南三月,弱不禁風,因肺病折磨致眼泡微腫、一身淡裝的林黛玉,肩負花鋤、絹袋,手持掃帚,佇立在一株盛開的桃樹下,望著滿地落英,不勝惆悵,似乎正沉湎在“而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的悲涼氛圍裏。從清代改薌以降,畫林黛玉葬花者不乏其人,但能像這幅畫清新悠遠,相當準確體現《紅樓夢》黛玉葬花情景的,管窺所及,實未見也。黛玉死後,李紈曾無限感慨地說,隻有青娥、素女才能與她媲美。這幅畫使我仿佛看到了重現人間的青娥、素女。還值得一提的是,黛玉雖是姑蘇人,但隨父林如海在揚州度過寂寞的童年,堪稱是半個揚州人;而揚州佳麗如雲,鵝蛋型臉者甚眾,此圖中的林黛玉正是鵝蛋型臉,這也是耐人尋味的。
此畫左下角署曰:“丙子仲冬秀州沈右揆”。下蓋長方形圖章,鐫“右揆”二字。字跡絹秀,可知作者沈右揆乃女畫家也。她的身世如何?此畫上方題有款識詩,曰:
展卷令人意不平,丹青出自女儒生。世情隻解怨花落,不道風霜厄女貞。
下注:“女士秀水名家子,有高才,事親不嫁。某歲,避難吳興,遇疾,女伴覬其行裝,遂不得醫治而卒,傷哉!癸未秋日陽湖錢振鋥題(押章是‘癸卯進士’)梁谿顧寶琛書”。由此我們知道,沈右挨乃獨身女子,因女伴作祟,不幸病故於吳興(今湖州)。英才不永,身世淒涼,風霜嚴酷,令人浩歎。題詩的錢振鏜先生,乃江南名士,字名山,常州人,著述宏富,且為著名書法家。他是清光緒癸卯(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科進士,故有前述閑章。不才同事王培真君,藏有癸卯科進士題名錄,曾示餘,錢老先生大名赫然在焉。抗戰時,他曾在常州賣字,捐款抗日,1944年秋病逝於上海,享年七十。以錢名山之盛譽,能為此畫題詩,足見他對此畫之珍視,惜乎所述沈右揆生平過略。書法家顧寶琢氏生平,我曾詢及數位梁谿(亦作溪,即無錫)文史學者、書法家,皆雲不知。歲月匆匆,三十多年來,我曾多方留意搜集沈右揆女士資料,竟一無所獲。亡友楊廷福(1924—1984)教授,頗懂賞畫,且與海上著名花鳥畫老畫家唐雲先生為至交,他見此畫後,頗欣賞,謂沈右揆乃一代才女,筆下飄逸脫俗,惜紅顏命薄,身世堪憐,建議我將此畫發表,也算是對沈女士永久之紀念;我也曾將此畫請文友著名紅學家馮其庸教授及周雷先生鑒賞,兩位亦皆謂此畫無半點匠人氣息,洵為佳作,可在《紅樓夢學刊》發表。但我總以沈右揆身世不明為憾,難以向讀者交待。
皇天不負有心人。去年深秋,經湖州文友張建智先生介紹,得以結識青年學者、因編《秀州書局簡訊》而在知識界聲譽鵲起的範笑我先生。我在電話中向他詢及沈右揆事跡,幾天後,就有了眉目:他向年屆九旬的嘉興文壇耆宿莊一拂老先生(古典戲曲研究家,著有《古典戲曲存目彙考》、《明清散曲作家彙考》等書)請教,莊老告訴他:確有沈右揆其人,她是民國前期嘉興女子師範的美術教員。多承笑我雅意,特將此事揭諸《秀州書局簡訊》,不久,南潯的嘉興地方史專家、年逾八旬的吳藕汀老先生寫信告知笑我:沈右揆是秀水畫派潘雅聲(1852—1921)弟子,擅長花卉、仕女。(按:潘雅聲名振鏞,字承伯,以號行。)傳世作品中以仕女為多,如《貴妃圖》、《明妃出塞》等,世人寶之。真乃名師出高徒也。
這樣,我們對沈右揆女士生平的了解,終於有了基本線索。此畫落款的“丙子仲冬”,當為民國二十五年(1936)。錢振鏜先生題款的“癸未秋日”當為民國三十二年(1943)。沈右揆卒年,當在抗戰初期,極有可能死於日寇犯嘉興,因躲避鐵蹄而逃亡湖州之時。嗚呼,國破家亡,“亂離人不及太平犬”,夫複何言!由是更可推斷,名山先生題此畫時,江南已是淪陷區,不無顧忌。對沈右揆死事,也隻能曲筆隱約書之了。“不道風霜厄女貞”,此風霜乃民族被難之風霜也!當年名山先生題詩時心中之悲憤,又何可勝言哉!思之不勝愴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