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戰鬥作紀念柏山
郭猛同誌犧牲了。
我得到這一消息後感受一種難於言說的感情的壓迫,我沉默了。
其實,犧牲對於戰鬥者,並不是什麼奇異的事。在戰場上,我看到同伴倒下去,但自己並不顧慮。槍彈也會射中自己的腦袋而退出戰場,反之,正因為死者的血,激勵自己血肉的緊張,而奮勇前進;要是誰因為死者的血而流淚,那豈不是在敵人麵前示弱嗎?
然而今天,對於郭猛同誌的犧牲,我雖則無淚,但他那活的人生的印象,卻使我感受十分的精神上的痛苦。說起來,他是什麼地方人,過去幹過些什麼工作,以及他究竟是否真姓郭,從來我也沒有問過他,原因:是沒有機會。所以他所留存給我的外表的印象:僅僅是他那濃黑的眉睫,兩隻尖銳而發光的眼睛。此外,便是他那左手寫出來的字,非常敏捷而有力——因為他的右手在戰鬥中負傷殘疾了。
當然,他所使我難於忘卻者,並不在他的特殊的外貌。
那是去年七月間:我跟著部隊由東台上鹽城去,路過他們的宿營地。他聽到我們的部隊來了,便站在路邊等著我。他一望見我,便向我搖手,喊道:“老彭,老彭。”我望著他那笑盈盈的臉,便跑上去抓住他的手。
“想不到今天還會見到你。”
他興奮的笑說著,而我卻因他的話而感受刺激了。我很沉痛地回答道:
“人生最大的興趣,便是從死亡線上活過來。”
他鼓勵著我說:“老彭不錯。”
以後,我們便談了我曾經被敵人捉去和逃脫的經過。末了,他告訴我,他近來喜歡魯迅。要是在別種情形下,以一個工農出身的戰士而喜歡魯迅,那是令人難於置信的;然而對於他,我不敢輕視;並且我想,假使他這種富於戰鬥生活的人,能夠用思想武裝自己,那我們便將有“望塵莫及”之歎。
我帶著這思想和他別離了。
一個半月之後,我又跟著部隊從阜寧南下。那正是敵寇占領鹽城以後,向岡門,秦南倉進行分區掃蕩的時候,我們的隊伍在秦南倉北麵,和敵人遭遇了。那時全個部隊都感著水網地區作戰的困難。突然得到一個消息,說第四團郭政治委員帶隊伍來接我們了。於是大家聽到郭猛的名字,好像得到救星似的,興奮起來了。就在這高漲的戰鬥的情緒下,那天,我們在範吉莊將敵人擊退了。
晚上,在岡門南麵的水網區的那個太平堆的一條小街上,我們和第四團第一營彙合了。我們一跑進郭猛同誌住的屋子,他那潔白的蚊帳掛得高高的,似乎他們要在那裏住家一般,安閑無事。他還是那般笑嘻嘻的,使我非常詫異。我問道:
“你們是不是來接我們?”
“不。”他簡單的回答“我們另有任務。”
“那麼,我們呢?”我問。
“你們可以在附近宿營。”他指定的說。
“敵人不是掃蕩嗎?”我說。
“我們來反掃蕩。”
他是那麼自然的說著,而又鎮定的微笑。
第二天黃昏,我們的隊伍和他們的隊伍同時出發:他們進攻秦南倉;我們要從秦南倉東麵偷渡南下。可是翌晨拂曉,我們到達預定的地點,郭猛同誌卻早已帶了隊伍勝利歸來了。他們的這一英勇的行動,給予我們全體戰士一種特有的興奮。因而我得到一個啟示:勝利是屬於勇敢的戰士的。我以此鼓勵自己,同時鼓勵我們的戰士。
可是就在那天下午,敵人又用汽艇封鎖河道,準備向我們進行報複了。
那時,郭猛同誌拿著一張地圖,坐在我旁邊,臉色非常沉靜,毫無笑容。他蹙著眉頭,注視著地圖上的藍色的河網,像要在那上麵找到自己的出路似的。他的神經緊張起來了。
突然,那裝在土地菩薩旁邊的電話機響起來了。他抓住電話筒問道:
“敵人在什麼地方放機槍?”
“唔唔……你們準備戰鬥。”
“把他們調到後麵來。”
我聽電話裏的聲音,知道敵情緊張。我看看表已經三點十分了。依照一般情況判斷,過了兩點鍾,向我們進攻的可能性就很少。
我於是對他說:
“老郭,我們還是準備離開吧?”
“不。”他斷然回答,“我們的任務,是堅守這個陣地。”
他說著翻開地圖,用他那不完全的右手的小手指,指點著向我說:“你們沒有任務,即刻帶了隊伍,向南麵去,我們在後麵牽製敵人。”我得到他這一指示,便決定繼續前進,當晚我們就由他所指定的路線,離開了敵人的封鎖線。至於他們那晚是否和敵人發生了戰鬥,我們也就不知道了。可是今天,我們因了他的指示,安全到達了。但他卻在戰鬥中犧牲了。那麼,活著的我們,還能說什麼呢?我們惟有用戰鬥紀念而已。
4月9日於海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