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9.牛年逝水(1 / 1)

牛年逝水,不舍晝夜。轉瞬間,我的本命年如同西沉的紅日,一大半已經沉下去了。回顧牛年,俺老牛實在是平平淡淡。但是,有一首歌不是唱道“平平淡淡才是真”嗎?其實,身為學者、文人,能夠在“海不揚波”、書桌平穩的環境中生活、研究、寫作,就像老牛在風和日麗的綠野裏,看著“桃花流水鱖魚肥”,“一行白鷺上青天”,一步一個腳印地耕耘著,是很值得珍惜的福分。

我想,屬牛的人,包括不屬牛者,以及在田間耕作的牛,最怕的事,莫過於不讓他們和它們平平淡淡,來個角色互換。牛本來就是牛,“文革”中卻將牛大張旗鼓地擬人化,“牛鬼蛇神”滿天飛,這對吃苦耐勞、默默無聞的牛來說,豈非是名譽掃地?而更不幸的是人,不管你是不是屬牛,卻把你像趕牲口一樣,趕到“牛棚”裏去,從此淪人是人而又非人的活地獄。誠然,也有人曾在“牛棚”中作詩曰“莫道牛棚天地小,人生哪得此清閑”,但這不過是含著眼淚的苦笑,學習阿Q老爺子處世哲學的心得罷了。絕大多數蹲“牛棚”的人,無不度日如年。謂予不信,請讀讀陳白塵先生的《牛棚日記》、賈植芳先生的《獄裏獄外》之類作品,便一清二楚了。

我對陳白塵先生很仰慕,但無緣拜識,深以為憾。至於賈植芳先生,六十年代我在複旦大學曆史係讀研究生時,他雖已從監獄釋放,卻被戴上反革命分子帽子,在複旦印刷廠從事繁重的勞動。“文革”中,打人“牛棚”,一度與我住在一個宿舍。當時,我不可能與他有交往。去年5月,我在複旦賓館小住,書店中遇到賈先生,遂向他問安,送他一本拙著雜文集《牛屋雜俎》,他一看封麵就笑了。我想,“牛屋”二字,他一定心領神會。賈先生及任敏師母、他們的女兒賈英小姐,都很熱情,邀我去做客。次日我去拜訪,與賈先生聚談甚歡。雖說他已年逾八十,但記憶力甚好,思維敏捷,語言幽默,所述均文壇掌故,有些更鮮為人知。給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還是他所述由人變為“牛”後的世情冷暖。昔日的同事、弟子,路遇時,有的怒目而視,有的裝著視而不見,而譚其驤教授,遇到他時,隻要周圍無人,總要關切地說一聲:“老賈,多保重啊!”作為時下名重當世的中國現代文學史專家、小說家、教授的賈先生,問候他的人多矣,但在人妖顛倒、人牛錯位的當年,其驤師的那聲問候,該是多麼的珍貴,足以勝過現在的千言萬語。我也向賈先生說起我在“牛棚”的經曆。當時我還年輕,比起賈先生來,實在是後生小輩了。我的書齋名“老牛堂”,有閑章一方,鐫“老牛”二字。我在與賈先生合影後,開玩笑說:“賈老,明年是我的本命年,到時候我會寫篇文章,連同這張照片,一起發表。照片下麵的說明是:老牛與牛老前輩。您看行嗎?”他聽後大笑,說“行,行!”眼看牛年將逝,我趕緊寫此小文,衷心祝福雖曆經磨難而神清筆健的“牛老前輩”賈植芳老師長壽、多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