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句老話。1989年秋,當時我並不相識的武漢高戰先生,在報上著文,用此話作標題,肯定我的一本書,很令我感動。午夜夢回,我不免暗自心驚地反問自己:我當得起這樣的盛譽嗎?這不時的反問,至少也可以減少自己的文人的通病,每每三分得意,便七分輕狂。平心而論,時下著述多如牛毛,但能當得“功夫文章學子書”這七個大字的,恐怕充其量也不過是萬分之一。近讀陳學霖教授的新著《明代人物與傳說》(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出版),我覺得用“功夫文章學子書”評之,他是當之無愧的。
此書由《明太祖文字獄案考疑》、《明初都督寧正父子傳記輯補》、《〈明史·徐賁傳〉糾謬》、《劉伯溫建北京城傳說探頤》、《〈莫武神·永樂像〉傳說溯源》、《王景弘下西洋之史事與傳說》《李賢與“土木之役”史料》、《漆工楊塤事跡考述》、《暹羅貢使“謝文彬”事件剖析》十篇學術論文組成。即使是史學圈外的人,看了這些文章的標題,也能感受到其學術分量。這些論文雖然都發表過,但此次結集前,每篇都經過著者的修訂和潤飾,而有幾篇文章。由於新史料的發現,著者更作了大幅度的增刪改動,充分顯示出孜孜不倦、一絲不苟的嚴謹學風。
學霖先生的這些研究成果,對明史學作出了重要貢獻。例如,海內外有相當一批明史著作,包括影響巨大的吳晗《朱元璋傳》,述及明初文字獄,都依據趙翼《廿二史劄記》《明初文字之禍》等資料,說朱元璋炮製“表箋之禍”,在名士徐一夔、釋來複等所上表章或詩文中,尋尋覓覓,因文字聲音觸犯朱元璋對“僧”或“賊”等詞忌諱,如以“則”嫌於“賊”,“生知”嫌於“僧知”,“法坤”嫌於“發髡”等而慘遭殺戮,並由此而給朱元璋下結論:“其初學問未深,往往以文字疑誤殺人”。學霖先生對此未敢輕信。他旁證博引,鉤稽史實,以史源學為突破口,發現此類案件,明初文獻並無記載,嘉靖以後的野史稗乘,才議論紛紛,而到萬曆末年的《國朝謨烈輯遺》則更寫的有鼻子有眼,像煞有其事,至清人趙翼的《廿二史劄記》則已集大成,儼然定讞。經學霖先生考證,徐一夔壽終八秩,何嚐死於明太祖刀下?來複涉嫌與胡惟庸同黨而死,亦與文字獄無關。如此等等,所舉證據,均確鑿、過硬,堪稱鐵板釘釘,有力地廓清了明初史研究中的幾重迷霧。尤憶十幾年前,明史學界的老前輩王毓銓教授訪美歸來,示我以學霖先生這篇大作的抽印本,研讀之後,茅塞大開,始知海外對此類問題,五十年代初即已注視,而以學霖先生用力最勤,故成果最豐。正是在這篇佳作的啟迪下,我也開始考辨明初文字獄某些史料的真偽,寫了《明初二高僧史跡考析》,(參見拙著《明清史散論》)糾正了《七修類稿》的相關謬誤。學霖先生的其它論文,或考辨,訂《明史》、《明通鑒》之訛,或鉤沉,使湮沒不彰的人與事,重見天日,如指出在土木之變中,圖謀行刺王振者為李賢,弘揚漆工楊塤在中國漆藝史上的獨特地位等,無不顯示出他治明史的深厚功力。同樣引人注目的是,學霖先生用第三隻眼睛看明史。這指的是他以社會學、民俗學、宗教學的獨特視角,審視劉伯溫建北京城的傳說,小中見大,指出傳說故事雖然荒誕不典,但從中仍可窺知某些蒙古習俗、明初在北京和南京建城的史實,以及蒙漢兩族民族傳說的相互交流,顯然具有重要價值,值得史家垂注。“它山之石,可以攻玉”。這樣的研究方法,是值得我們借鑒的。我以為,此文與他在1970年發表的研究《燒餅歌》的大作,有異曲同工之妙。
陳學霖教授原籍廣東新會,1938年生於香港,後負芨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獲哲學博士,專攻宋元明史,著有中、英文《宋史論集》、《劉伯溫與哪吒城》等十種,可謂著述宏富。學如積薪。他是個拾薪不輟者,厚積薄發,與輕薄為文者有天壤之別。幾十年來,為了史學,他常年遠離在美國的妻兒,先後在澳洲、新西蘭、日本、香港、台灣等地講學、研討,犧牲了不少親情。“道路隨緗帙,乾坤到彩毫,丁年無曠曰,乙夜有燃膏。”(李因篤:《顧亭林先生二十韻》。《壽祺堂詩集》卷6)學霖先生正是這樣一位勤奮、堅韌的史學家。
虎年2月24日於老牛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