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就可以不承認那場大火(3 / 3)

總算擦完了,她跪在神台前的磚上,不知動了什麼機關,神台上的木牌竟開了個小門。何大妹看得心裏撲通撲通跳,卻見她從小門裏請出一尊白玉觀音像,恭恭敬敬地擺正,又拿出三根香奉上,這才跪下來,雙手合十,端端正正地叩了三個頭。

“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求菩薩保佑我家老爺早有音信,早日還家,在外衣食不缺,貴人相助,路路通達,無病無災;求菩薩保佑我家鸞祥和姑爺早日團圓,得生貴子,福壽康寧,平安喜樂;求菩薩保佑我家善祥姻緣美滿,福壽康寧,平安喜樂;求菩薩保佑我家菀祥姻緣美滿,福壽康寧,平安喜樂。”

這般求了一圈,她又深深地叩了三個頭,忽然又合起雙手道:“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求菩薩保佑我家老爺暫且在外避避風頭,先別急著回家,不是不想他回來,隻為家裏世道不好……”

話未說完,咣當一聲門響,何大妹已大步闖進來,善祥娘慌忙站起,擋住神台上的白玉觀音。

“你真真是不想活了!我天天教你們誦《天條書》,你說第二條是什麼?”何大妹怒氣衝衝。

“第二條是,是不拜邪神。”

“你知道你犯下死罪了!”

“管長貞人,觀世音菩薩怎麼會是邪神?她真真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好神仙啊!”

“你還不知悔改,真是要把我活活氣死!天父皇上帝給你吃給你穿,將來還要帶攜你上天堂,你對天父有異心,會被鬼纏!死時被鬼捉!”

“貞人明鑒,賤妾拜觀音菩薩在前,敬天父皇上帝在後,天父固然要誠心敬奉,但賤妾從前幾十年吃齋拜菩薩,也算心誠求靈,如今輕易改了主意,豈不是背信棄義?天父英明,也不喜人言而無信吧。”

“呸呸呸,這滿嘴的妖話胡話!我要教你認識上帝綱常,哪有什麼菩薩保佑,沒有天父賞賜,你想有今天的太平好世道?”

“我也說句實在話吧,哪有什麼好世道、壞世道,碰上什麼世道就是什麼了,投胎還有的挑地方嗎?”善祥娘眉宇間一抹淒然,卻也不甚懼怕。也許是因為在自己家中,自有一種主婦的高貴,這讓何大妹的氣焰不禁低了幾分。

“你……你還不快砸了邪神像!還不快求天父恕罪!回去我一樣一樣跟你算賬!”

“貞人,我那對家傳的金鐲子,上麵鐫著觀世音菩薩六字大明咒,你收了也有些時日了,天父不是也沒有怪罪你嗎?當然這事也就你知我知,貞人放心,賤妾不是惹是生非的人,有些話會讓它爛在肚子裏。”

何大妹臉上一紅,不禁語塞。

兩人各懷心事,表麵卻裝作無事,一前一後走回去。回到女館,何大妹隻是臉色發黑,什麼也不說。娘從袖裏取出做了一半的鞋,故意在善祥麵前引針納線,善祥訕訕的,有點兒不好意思。

半夜裏街上突然吵嚷一片,腳步雜遝,夜空中隱隱發紅,說是什麼地方失火了。娘沒來由地憂心忡忡,總覺得是家裏那邊,又疑心昨晚離開的時候沒有吹熄燈火,又覺得不可能,明明是吹了的,街上走的時候她還回頭望了一眼,屋裏是黑的。當時何大妹還抱怨她的小腳長得像羊蹄,慢得像牛蹄。

大火燒了一夜,天亮才被救熄。去聖庫領米的人回來說,起火的正是鈔庫街,燒了一排房子,幸好裏麵都沒人住。娘的心亂了,恨不得馬上就去看看,好不容易等到傍晚,瞥準何大妹不在,悄悄出門。走了不多遠,忽見何大妹從前麵迎來。

“不用看了,你家的房子已經燒完了。這樣也好,從此你就一心一意敬拜天父,不必被邪神迷住,也不用總想著往家跑,老老實實待在女館裏就對了。”

娘雙腿一軟,扶著牆才沒癱在地上。“老天啊——”她哭也不是哭、喊也不是喊地哀哀慘叫一聲,“我造了什麼孽啊——”

“你房子燒了有什麼,當年我在廣西跟天王殺妖,不也是一把火燒了自己的茅屋就走?就算你的房子比我的好些又怎樣,燒完了不都一樣?”何大妹叉著腰,滔滔一氣地說話。

“不一樣的,不一樣。”娘喃喃地仿佛呻吟。

“不一樣又怎樣?你以為人窮人富是生定的嗎?終須有日龍穿鳳,不信成世褲穿窿!我們東王從前還是燒炭佬呢,現在不也穿龍袍嗎?你好命生來不用做田,要是給我不做田也一身細皮嫩肉不輸你!你從前穿綾穿緞、大魚大肉享的富貴也夠多了,如今吃得這一點點苦就賴在地上哭,那我從前吃那許多苦又去哪裏哭!”

“可是你放的火嗎?”

“呸呸呸!你哪隻眼睛看見我放的火?我說這是你自作孽,你不聽我勸,信邪神,走邪道,天父這是發怒了燒你的屋。你再不好好拜天父,下次就要你的命!走走走,跟我回去,下次再到處走,我的馬鞭不認人!”

娘和善祥再沒有回去看,也盡量不去提。這念頭是很自欺的,沒親眼看見燒毀的家,就可以認為一切都照原樣在,就可以不承認那場大火。家還在那裏,她們隨時可以回去,雖然她們不回去。

這件事給娘的打擊有多大,顯而易見。善祥發現她的白發迅速多起來了,簡直是一個早上醒來,左邊鬢角已經變成花灰色。她終日少言少語,萎靡消沉,和善祥說話,來回總是一句:“你爹爹回來,我怎麼跟他交代?”善祥費心安慰,她半個字也聽不進,隻是搖頭搖頭,善祥隻能徒然望著她的鬢角從花灰漸漸變成花白。

隻有收到鸞祥的信時,娘才有一刻舒心。鸞祥的信不長,但總是充滿了溫暖的希望。她說總製優待她,吃住都很好,自己也長胖了。她的繡品因為手工出色,得了不少賞賜。這次一幅《江天霞彩圖》東王很喜歡,又賞了不少東西,她好好收著,將來分給娘和妹妹們。孝常在詔書衙也很好,雖然不能相見,卻有書信互報平安,讓娘放心,並保重身體。

“告訴鸞祥,咱們一切都好。”娘略略沉吟說道,“能吃飽,也有肉吃,管長貞人柔善慈祥,常常體恤我們老小,需要什麼聖庫自會供給,活計也不辛苦,都能應付得來。眾姊妹女館裏麵住著熱熱鬧鬧、歡歡喜喜,總比家裏冷冷清清的要好。”

善祥提筆不動,心裏忽然有個念頭,但願鸞祥寫信的時候不會和她們一樣想法。

“你寫呀,發什麼呆啊?”娘催著,“照我說的寫就是,不要讓你大姐擔心。”

她臉上的表情是那麼憂傷黯然,和嘴裏說出的平安滿足成為一種鮮明的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