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事情往往如此,你越是緊張提防,它越是拿你尋開心。阿古爾傷勢好轉,偷偷摸摸和謝揚一道在邊境來回越境流竄,打下了一些野獸,謝揚時刻防備,雖然打獵時故作輕鬆,睡覺枕邊都放著弓,敵人卻反而不來了。眼看著朔風漸起,再有什麼殺手要來,在荒郊野地裏隻怕要被凍成冰渣,兩人也慢慢寬心了,隻是不知兩棵小樹能否順利過冬,倒是不無擔憂。
十月的最後一天是阿古爾老婆的生日。阿古爾一大早鬼鬼祟祟地出門而去,中午才回來,竟然找到了一朵行將枯萎的野花。謝揚嘲諷他,說這分明是祭奠死人的架勢,他也不著惱,嘴裏絮絮叨叨著媳婦兒如何如何好,就像草原上的鮮花啦,就像天上的明月啦。顯然此人已經進入不可理喻的狀態,謝揚聳聳肩,正想繼續挖苦他兩句,遠方卻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雖然不知道來的是什麼人,兩人還是趕忙各自退了回去,做專心值崗狀。
來的是蠻族人,一共有兩名騎士,風塵仆仆的一下馬就直奔向阿古爾,連馬都顧不上栓。謝揚正在想,這兩匹瀚州名馬要是不聽話地越了界,豈不就可以如此這般,卻遠遠望見阿古爾一下子跳了起來,雙臂激烈的舞動著,似乎是在爭辯著些什麼。
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的抗辯是無效的,因為他很快灰頭土臉地鑽進了屋裏,不久開始往外搬運各種物品。兩名騎士帶著一臉尖刀也似的神情站在了崗位上,令謝揚沒有膽子靠近。
大約過了半個對時,馬蹄聲再次響起,這回的動靜卻大得多,地麵都在微微震顫,可以判斷出來人的數量。連一天到晚什麼都不管的老孫頭也爬了起來,吭哧吭哧在他身邊坐下,眼看著大隊蠻族士兵押運著種種輜重物資到來,推倒那幾間朽爛的房屋;眼看著他們重新搭建兵營,構築防禦工事;眼看著阿古爾茫然無措地站在一旁,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擺。
“好久沒有一氣兒見到那麼多蠻子了,”老孫頭咂咂舌,“看來是又要打仗了!”
老兵的經驗總是可靠的,蠻子們沒忙活多久,羽人自己的部隊也來了,聲勢並不遜色。為首的人身材細瘦,麵孔白白淨淨,但謝揚從服色卻能判斷出此人軍階不低,至少是個千戶。他站到謝揚麵前,總共說了不到五十個字,簡明扼要地表達了三層意思:羽族和蠻族可能要開戰了;現在你們(包括謝揚和顫顫巍巍的老孫頭)都歸我管;非常時期,有任何出軌行為軍法從事。
這三條擲地有聲,不容違抗,謝揚自然不敢說什麼。回過頭向其他兵士打聽,原來是邊境某部落的蠻族人搞秋獵大會,追得興起,進入了一片雙方尚未劃定明確界線的荒地。這本來沒什麼,偏偏鄰近一個羽族村落供奉的圖騰——一隻通體雪白的大鷹飛入了那片荒地,結果可想而已。
“所以他們打起來了唄,”士兵漫不經心地說,“死了不少人,事情鬧得有點大,所以鎮北將軍下令調集部隊加強邊防,以備不測。你也看到了,蠻子們也是這麼做的。”
“這死老頭子,”謝揚神情奇異,“總是這麼喜歡小題大做。”
“沒錯!”那士兵就像是找到了知音,“這死老頭子就是愛沒事兒找事,一群愚民毆鬥而已,就把那麼多弟兄發配過來受苦,難怪不得他兒子都要和他翻臉呢,活該!”
謝揚臉上的肌肉抽動了幾下,好像是被魚刺哽住了,拉長著臉走開。
軍隊的集結宣告著謝揚與阿古爾平靜生活的終結。與那個始終隱藏在暗處的意圖置謝揚於死地的殺手相比,這是一種擺在明麵的煩擾與威脅,它並不具有直接的殺傷力,卻像是越來越冷的天氣,讓人始終處於不安之中。
這種擺出架勢要打架、然而誰都不動手的狀態,也被稱之為戰時狀態。老孫頭倚老賣老,對謝揚說,自從當年傳言此地有金礦後開始,這裏就始終處於這種不痛不癢的所謂戰時,可惜沒一次真正戰起來,倒黴的總是戍邊的兵將們。
這一回的事情似乎依然沿著曆史的舊路在前進。雙方劍拔弩張的對峙了一陣子,沒有找到開戰的理由——也沒有這個必要,倒是天氣開始變得惡劣,戰士們的鎧甲上總是罩著一層嚴霜。羽人們啃著著名的磨牙餅,一個個臉色比餅本身還要難看,對麵的蠻子們偏偏還要刺激他們,天空偶爾飛過一兩隻飛鳥,就要大呼小叫的彎弓射之。他們雖然弓術不及羽族,所用強弓力量卻是十足,幾人齊射,絕少失手,看得羽人們鬱悶不已,卻又無計可施。
謝揚注意到,隻有阿古爾沒有參與其中。其實他平時也打鳥的,但此時不知出於何種心理,並不願意參與其間,而總是躲在一旁。謝揚從中讀出了一點友情的味道,心中不無感激。但要再吃到阿古爾的烤肉已經不可能,恐怕和他說一句話,也會被疑心為奸細。
這樣磨蹭著過了一段日子,雙方的戒備有所鬆懈,蠻族人便經常在一起喝酒摔跤,打發時光。可憐的是羽人,羽族本來作風散漫,但新來的這位名叫祁風的長官顯然不認為他們應當繼續散漫下去,於是安排了密密麻麻的操課表,讓所有羽人從早到晚一刻不得閑。謝揚一麵吸溜著鼻涕,一麵氣喘如牛地負重跑圈,一麵惦記著那兩株樹苗,雖然有了雪水可用,但畢竟冬日苦寒,還是希望阿古爾能照看著一些。
好在蠻子雖然頭腦簡單,對待重大事件倒是一絲不苟。他隔幾天便會頂風冒雪地出去一趟,然後便得渾身雪白地回來,偶爾發現謝揚的身影,就悄悄伸出拇指一比劃,示意一切正常。謝揚自己卻不敢稍有心不在焉的神色,否則就要被祁風抓住懲罰。這祁風不知何故,對謝揚始終特別關照,稍有不對就嚴辭嗬責乃至於體罰,對其他人卻並沒有這麼嚴格。
“小謝,你以前是不是和這位祁大人有什麼過節哪?”這一夜眾兵士圍坐聊天,一個中年羽人問他,“我看他成天都在找你的碴,明擺著式看你不順眼啊。”
謝揚苦笑一聲:“我哪兒知道?我從來就不認識他,根本都沒有聽說過這麼個人,誰知道他見麵就對我這麼友好,我還真是受寵若驚。”
眾人一通哄笑,說起這祁大人,還真沒人了解他的底細。此人除了軍令極嚴,從來不和手下軍士有什麼交流,操練之餘就是把自己關在屋裏。別看他瘦,飯量倒是不小,那麼硬的磨牙餅也虧他一頓就能吃掉一斤。
“他一定是誇父變的!”一名士兵取笑說,“那餅子可是連誇父都砸得死!”
一群人事不關己的哄笑聲中,祁風的小屋中卻傳出一陣悠揚的笛聲,這大概是士兵們唯一佩服他的地方——他的技藝確實不賴。笛聲清淡而溫馨,並沒有華彩的裝腔作勢,聽旋律來判斷,不過是尋常的森林小調,那聲音卻能撥動每個羽人的心弦,讓他們生起想家的念頭。謝揚突然想,要是真打仗了,讓他吹奏敵人的鄉曲,是不是可以瓦解士氣呢?
第二天早上刮起了暴風雪,別說是身體單薄的羽人,就算是誇父也不能在這樣的天氣下操練。謝揚僅僅是由於昨天馬廄沒刷幹淨、於是加罰刷洗軍需庫而已,這已經讓他很知足了。盡管如此,手上的皮肉接觸到冰冷的金屬,那種感覺仍然可怕極了,稍一不小心,就有可能粘得嚴嚴實實的,最後不得不靠熱水才能化開。忙碌了一上午,雙手又紅又腫,耳邊除了從門縫漏進來的風聲外,什麼也聽不到。
下午的時候,風勢漸緩,手裏的活兒也忙得差不多了。把手在溫水裏浸泡了一陣子,謝揚覺得身上有了暖意,肚子卻開始叫喚。雖然想到磨牙餅就牙根直顫,還是不得不去廚房找點吃的。
一出門就見到一幕鬧哄哄的場景。羽人們個個摩拳擦掌滿麵紅光,好像天上掉下來一車蔬果似的。
“怎麼了?”謝揚找到老孫頭問,“幹什麼都這麼高興?上頭發好東西勞軍了?”
老孫頭哼了一聲:“哪兒來這樣的美事?不過是有熱鬧瞧了,打發一下無聊的時間而已。”
“什麼熱鬧?”謝揚倒是對此興致寥寥,但放著熱鬧不看,似乎也有害身心健康。
老孫頭的表情看起來有點不忍,又有點輕蔑:“唉……你自己去看看吧!”
於是謝揚去了。在亂糟糟的人群之中,似乎有一個身影跪在地上,垂頭喪氣地一動不動。謝揚擠不進去,隻能找身邊的人問:“那是誰啊?”
身邊的羽人興奮地說:“抓住了一個蠻子的斥候,鬼鬼祟祟地跑到我們的邊境內好多次,這回被逮住了。”
謝揚“哦”了一聲,對此類事件並不感興趣,正想轉身走開,突然想起了什麼,猛然轉身,不顧一切地從人縫中擠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