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學者認為,傅山出生時,傅家已經敗落。但綜合各處細碎史料,我卻不這麼認為,此詩便是一例。以冰燈作為書齋室內照明,幾乎要每日更換,鑿冰的成本不可謂不高,這麼高的成本,僅僅為了傅山愛好,家底雄厚,可想而知。另有記載,傅山“六歲,啖黃精,不穀食,強之,乃飯”,以黃精替代五穀作為日常飲食,也不是一般家境能承擔的。但傅家的資產,應當主要以土地、房產等不動產為主,農民起義加改朝換代之後,傅家失去了舊王孫的社會地位,田產逐漸被零星侵占,才算真正敗落下去。正因為家族有雄厚的經濟實力,才能支持傅山籌集大量資金資助反清義軍,甚至親自募集義兵。
傅庚就是傅仁的父親,卒於崇禎十五年,因此這組詩應當創作於傅山年輕時。
馮夷是傳說中的水神,璵璠是兩種美玉,白墮是北魏河東人劉白墮,擅長釀酒,後人常常以白墮指代酒。“白墮春醪”作為酒名,在我的遊戲作品《仙劍奇俠傳三外傳問情篇》中也曾出現過。
“雨色雲香鏡裏痕”一句,用來描述冰燈,將冰燈的奇幻與空靈,體現得淋漓盡致。
天涯行在夢魂之
——散盡家財依舊難挽國殤
天涯行在夢魂之,又見仇猶獻歲時。買酒未愁囊裏澀,典房才得旅中資。飛灰不奉先朝主,拜節因於老母遲。說甚寢兵遵月令,同袍失矣罷王師。
——《乙酉十一月次右玄》
這首詩寫於乙酉年十一月,也就是順治二年。“次右玄”的意思是和右玄的詩。右玄,就是陳右玄,陳謐。前麵提到過,傅山、陳謐兩人在順治初年在一起積極從事反清複明活動。
這個階段的傅山,依然對南明政權充滿希望,依然寄希望於通過起義推翻清王朝的統治,為此他做了大量工作,也付出了幾乎全部家產。有關這一點,文中也有相關描述。
南明皇帝遠在天涯,卻始終牽係著我的夢想與靈魂,又到了一年將盡的時分,我卻依然在盂縣漂泊。如今的我,囊中羞澀,連買酒都覺得窘迫,全靠著變賣房產才有財力支持我四處聯絡,籌劃大業。我恨不能將此身化作飛灰,以昭示我心係大明,不事二主的忠心,但是因為奉養老母,我不得不苟活於世,不能追隨故國於地下。說什麼遵照月令而停息兵火啊,那隻不過是因為我們的軍隊失利了而已。
行在,指天子行鑾駐蹕的所在。
最後這一句,很可能指的是順治二年十月,定國大將軍和碩豫親王多鐸滅李自成、福王,班師還京一事。
這首詩,是傅山羞恥心的集中體現,這種羞恥心,在曆代愛國者身上都普遍存在。想要殉國,既不甘心,又沒有立場,因為傅山並非明的官員,而隻是一介生員,一介草民,若強要與國同殉,多少有些牽強。更何況傅山要以此有為之身,做有為之事,不能輕易赴死。但這“有為之事”又必須秘密進行,不能與天下人言說的,於是傅山隻得以侍奉老母為理由,以“忠孝不能兩全”去解釋自己的行為,以博得表麵上的內心安寧。
但在傅山的內心深處,那種揮之不去的羞恥心始終都在。尤其當反清複明大業每一次遇到挫折時,傅山的“同袍”們每一次撒手人寰時,那種深刻的羞恥心和厭世情緒,便會重新湧了上來。“吾輩有一毫逃死之心固害道,有一毫求死之心亦害道”,傅山的一生,始終被這種矛盾折磨著,沒有片刻的安寧。
桃源直處忘情士
——書劍報國一黃冠
東海西昆未得過,秋風吹客上陀羅。陸離雲粉凝晴雪,菡萏巒蕤演石波。一撮緇新書劍卷,九原封舊涕洟多。桃源直處忘情士,處士多情奈若何。
——《間關上陀羅山二首》之一
這首詩,也是寫於甲申國變之年的,據考證,是在這一年的五到八月之間。從緇衣和秋風兩詞來看,應該接近八月,此時傅山已經或即將正式加入道門。
甲申年的三個時間節點,對傅山的心境影響甚為巨大:三月,李自成攻占北京,崇禎帝殉國;五月,弘光政權建立;八月,正式入道,朱衣黃冠,立誌反清複明。
縱觀傅山甲申年間的詩作,三到五月之間,主基調是悲哀,五到八月之間,主基調是彷徨和厭世,到了八月之後,則堅定了反清之誌,詩作中便隱隱帶有殺伐之音。
這首詩,是傅山由太原返回忻州時,登陀羅山所作。
陀羅山以佛教經典命名,位於忻州城西北。山形挺秀,高出雲表,巍峨磅礴,險峻異常,怪石嶙峋,懸崖欲墜,鬆柏繁茂,花草叢生。“陀羅孤鬆”被列為忻州古八景之首。
我沒有機緣去領略東海和昆侖的盛景,隻在這秋風中登上了陀羅山。色彩絢麗繁雜的山岩如同凝結的晴雪,形似菡萏的山巒草木茂盛,蕩漾著石波。我身穿嶄新的緇衣卻懷著書劍報國的誌向,九州大地已經失去了舊封,讓人不由得傷心落淚。在這桃源深處我應該學會太上忘情,但是作為隱士我依然多情地懷戀故國,這是誰也無法改變的事情。
知屬仁人不自由
——守節與妥協的矛盾心態
知屬仁人不自由,病軀豈敢少淹留?民今病虐深紅日,私念衰翁已白頭。北闕五雲紛出岫,南嶠複劑遣高秋。此行若得生還裏,汾水西岩老首邱。
——《與某令君》
這首詩,也曾出現在文章的情節中,是傅山在康熙十七年被迫應博學宏詞科起行之前,寫給戴夢熊的。令君的意思就是縣令,和戴夢熊身份吻合。另有一說,說此詩為傅山下江南時所作。綜合詩意,我更傾向於前一種說法。
作為仁人誌士,我不能逍遙自在,加上朝廷的催逼,我這病體又不能羈留在此,必須勉力上京。百姓處於苦難之中,猶如被烈日荼毒酷曬,但是我已經衰老不堪,也沒能實現複明之誌。北方的遺民紛紛出仕做官,南方深山中反清複明的義士也已經年邁。我此行若能生還故裏,必定在汾水西岸山中隱居,了卻殘生,絕不仕清。
由於清政府的統治逐漸穩固,此時此刻的傅山,已經對反清複明的大業趨於失望,至少已經不再寄希望於通過武裝起義推翻清朝統治。年邁的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保持自己的操守,即使被迫入京,也和清廷采取非暴力不合作的態度,不會入朝為官,若有幸回鄉,也將隱居山林。
鑒於戴夢熊的官員身份,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傅山也通過這首詩,向朝廷表明了自己不會再發起和參與大規模武裝反清活動,從某些方麵講,也是一種妥協。
這是一首極為矛盾而淒涼的詩,對“敵人”的承諾和妥協,抱定必死的決心,感慨大業未成以及堅守氣節的誓言,種種信息混雜在一處,完全再現了傅山當時惋惜、憤懣以及無奈的心境。
柳外明河河外煙
——垂柳如絲,無需問經緯
柳外明河河外煙,絲絲縷縷複綿綿。一機經緯無交格,組織幽人慧眼前。
——草書《柳外明河河外煙》詩軸
這又是一首來自於傅山書法的詩,藏於山西博物院。
清麗脫俗的寫景詩,配上汪洋恣肆的行草,盡顯山林清氣,隱逸風骨。
明河畔垂柳如煙,絲絲縷縷的柳條綿綿密密。像是織機上沒有相交的經緯,在隱士的慧眼前組織結構卻如此分明。
這是一首充滿鏡頭感的詩,首句是大遠景,絲絲柔柳遠遠看去如霧如煙,次句鏡頭推至近景,絲絲縷縷十分分明。末兩句是特寫,以絲織物的組織結構做比喻,巧妙地寫出了垂柳枝條垂而不交,輕盈如絲的曼妙姿態。
河山文物卷胡笳
——複明的基業,心靈的契合
河山文物卷胡笳,落落黃塵載五車。方外不嫻新世界,眼中偏忍舊年家。乍驚白羽丹陽策,徐頜雕胡玉樹花。詩詠十朋江萬裏,閣吾傖筆似枯槎。
——《晤言寧人先生還村途中歎息有詩》
這首詩,是康熙初年傅山寫給顧炎武的。顧炎武酬答傅山,也做了兩首七律,就是文中注釋出現過的《又酬傅處士次韻》。
顧炎武,字寧人。著名思想家、史學家、語言學家,與黃宗羲、王夫之並稱為明末清初三大儒。和傅山過從甚密,有關這一點,文中也有不少情節涉及。
這首詩應該寫於康熙五年,根據張穆的《顧譜》記載,這一年春天,“顧炎武自山東遊太原,秀水朱彝尊客晉藩署,過訪顧於東郊,南海屈大均亦自關中來會”。這裏所說的“東郊”指的就是傅山的鬆莊寓所,當時顧炎武住在傅山家中近一個月之久。
這段時期,還有一個有趣的小故事:顧炎武住在傅山家,天大亮了還未起床,傅山便呼叫他說:“汀茫久矣!”顧炎武剛醒來,乍然沒弄懂傅山的話,一時怔住了,問傅山何意。傅山說:“子平日好談古音,今何忽自昧?”顧炎武一想也禁不住笑了起來。原來古音“天”字讀作“汀”聲;“明”字讀作“茫”聲,“汀茫”就是“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