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天色,現在過去多久了?她還沒回來,要不要追上去看看?不,還是等一下……萬一那什麼……還是再等一會兒好了……
陸千喬生平第一次艱難地糾結了。
三頓飯的時間過去,他霍然起身,正要去尋找,卻聽身後傳來腳踏枝葉的細微聲響,回頭,便見一臉不爽的辛湄懷抱一捧新鮮菌菇,滿身露水地回來了。
“你……”他猶有些尷尬,不知道說什麼好。
辛湄板著臉把菌菇丟在地上,剛才是多好的逃脫機會啊!可翻遍全身上下硬是沒找到秋月棲身的那張符紙,估計是剛才抽他的時候不小心掉出來了。可惡!失去坐騎,在這種一望無際的深山老林,根本是寸步難行!更不要說逃走了。
“……秋月在你那裏?”她問。
陸千喬想了想,點頭。
“不許你傷害它!”想起陸千喬昨晚說烤鵜鶘,她就慌神,“秋月很老了,肉很粗糙,一點都不好吃!”(秋月在陸千喬懷裏哭:人家才六歲不到,哪裏老了?)
陸千喬默然片刻,道:“那要看你聽不聽話。”
辛湄抱住胳膊倒退一步,視死如歸:“哼!你得到我的人也得不到我的心!”
……他覺得跟她正經說話,絕對是個錯誤選擇。
把她剛摘來的新鮮菌菇粗粗挑選清洗一番,放進昨晚剩下的麵湯裏,燒滾就能吃了。和昨晚一樣,他盛了一碗放在她腳邊,辛湄別過頭做傲骨狀:“我不吃!除非你把秋月還我!”
哦,不吃就不吃吧。陸千喬很淡定地自己吃起來,麵湯裏的肉幹因為泡了一夜,香味都已經蔓延開,看形狀似乎也酥軟了不少。
他肯定是故意的,因為他那碗裏盛了好多肉,大快朵頤時,香氣四溢。
辛湄偷偷瞥了他好幾眼,見他埋頭隻管吃,也不看自己這邊,便悄悄伸手去拿碗。指尖剛觸到邊緣,便聽他動了一下,她閃電般縮回手,繼續做傲骨狀。
他似乎無奈地笑了一聲,隔一會兒,他說:“別鬧,吃飯。”
聲音平靜,不是惡意譏誚。
辛湄淚流滿麵端起碗來:秋月啊!我不是個好主人!且等我吃完飯再考慮怎麼從魔王手上救你呀!
辛湄本來以為他會拽著自己去白頭山找眉山君,誰知一路穿山越嶺,幾天後,兩人又回到了皇陵。
第二次走在開滿櫻花的神道上,她覺得自己已經十分淡定了。好在這次陸千喬沒把她丟屋子裏關著,全程一直拴在身邊,直到進了一個叫歸花廳的小廳裏。
“將軍,您回來了。”
斯蘭端茶上來,惡狠狠地剜了辛湄一眼,他還記著那一夜她把自己打暈的事情,這絕對是他斯蘭一輩子的恥辱!
辛湄裝作沒看見,四處抬頭看歸花廳的裝飾,一麵拉長耳朵聽斯蘭彙報這些天皇陵大小妖怪的事。
“自從將軍您替桃果果從虎妖那裏奪回內丹後,他這些天一直閉關潛修,昨天剛大愈,容貌已經恢複如常……趙官人說他最近嘔心瀝血寫了一部新的戲折子,這次絕對配得上將軍雕的十二人偶……西北邊的熊妖第五十三次來向映蓮姑娘提親,用白色蓮花鋪了一路,被映蓮姑娘一把火燒了……”
她聽得無聊,忍不住要打嗬欠。好容易等斯蘭說完,陸千喬又出了歸花廳,沿著斜斜的小山坡上去,山坡上開滿了雪白瑩潤的梨花,林中有兩人在說話,因聽見腳步聲,一齊轉身,見是陸千喬,不由大喜。
“千喬大哥!”
一個十七八歲的高個子少年有些靦腆地喚了一聲,他麵容尚算俊俏,隻是圓圓眼圓圓臉,還有些稚氣。背後張開一雙嫩黃色的大翅膀,似乎是因為激動,翅膀在沙沙舞動著。
陸千喬點頭:“都好了?”
少年有些臉紅:“是啊,已經痊愈了。千喬大哥,總是給你添麻煩……要不是你阻止我,差點就犯下奪取凡人魂魄的大錯了……我下次再也不貪玩亂跑。”
後麵傳來動聽的女子笑聲,一個穿粉紅羅裙的美貌少女走到少年身邊,含笑道:“果果好了之後就一直念叨這些。我倒覺得你沒了內丹那段時間,十一二歲的模樣比現在可愛些。”
桃果果臉更紅:“映蓮姐,你就會笑話我……”
說罷忽然看見陸千喬身邊站著個麵如桃花身似楊柳的姑娘,兩眼呆呆地望著天空,不知想著什麼虛無縹緲的心事,他不由一抖,跳起來指著她大叫:“是你?!你怎麼會在這裏?!”
辛湄愕然收回視線望他,上上下下打量兩遍,她突然一拍手,恍然大悟:“咦?你不是那個扮厲鬼的小鳥妖麼?”
桃果果對她又懼又恨,手指頭一個勁抖:“你你你……你這個壞女人……”
辛湄認真地看著他:“嗯,你長大了,背後的也不是雞翅……變成正宗鳥人了。”
桃果果臉色一綠,顫巍巍地收了翅膀,最後嘴巴一扁,哇一下哭了,掉頭就跑。
映蓮笑了起來,看看她,再看看陸千喬,聲音溫和:“陸大哥素日不與女子親近,真想不到竟會和辛姑娘投緣。想來小妹可以喝到陸大哥一杯喜酒了。”
斯蘭在後麵忍不住插嘴:“映蓮姑娘,你搞錯了。她是將軍的階下囚!這種丫頭,將軍怎麼可能……哼!”
映蓮顯得十分驚訝:“怎會如此?”
陸千喬沒有說話,隻是拽著捆妖索,辛湄不由自主隨著他往前走,一麵說:“我要沐浴。”
他的手又抖了一下,回頭麵無表情看她。
她板著臉:“男女授受不親,你趕緊放開我,不然就是想偷看。”
“今早你沐浴過一次。”
他說出事實。
“我又想浴了。”
她十分蠻橫。
陸千喬不回答,拽著她繼續往前走。
辛湄急了:“你、你要偷看?!”
他好像笑了,是帶著譏誚和一點點戲弄的笑:“想來和看門板也差不多。”
“你……”她大怒。
映蓮看著他二人旁若無人邊走邊說地去遠了,半晌無話。
斯蘭有些不忍,低聲道:“映蓮姑娘,真的隻是階下囚。那丫頭會破解雲霧陣,將軍怕她泄露出去,所以才用捆妖索拴在身邊。”
映蓮微微一笑,轉身便走:“斯蘭大哥,你多想了。我不過好奇而已。”
那天辛湄還是沒能沐浴成,陸千喬把她關在歸花廳,兩人大眼瞪小眼瞪了一下午。
“你到底要怎麼辦?”辛湄扶著下巴,有些無力,“拴著我,一直到死?”
陸千喬摩挲著一塊質地很次的雜色玉,沉默良久,方道:“還有三個月,這三個月我須得確保皇陵無恙。到時候如果……我還在,自然放你走。”
辛湄大驚:“那你要是不在了?”她就被栓在皇陵,直到餓死?
他沒有回答,隻是心事重重地看著手上那塊雜色玉,目光深沉。
她突然想起那天在酒樓,傅九雲說戰鬼一族半數都死在二十五歲那道坎上,到底是怎麼回事她不知道。眉山大人說他是戰鬼,所以……再過三個月他就滿二十五歲,要死了?
辛湄抓抓腦袋,絞盡腦汁:“那、那個,天無絕人之路……你也別太難過,須知死是不同的,有的人死如輕塵,有的人就重如山巒,你要努力讓自己變重一點……”
陸千喬的手指僵住,抬頭看著她,詢問:“……你是在安慰我?”
“是啊是啊!”能看出她的苦心,真不簡單,“說不定你二十五歲那天睡一覺就什麼事都沒了!別想太多啦!”
這兩句還像點樣子。
他起身走到窗邊,推開,外麵熱鬧的鑼鼓絲竹聲傾瀉而入,水池上搭了個戲台子,看樣子趙官人的新戲折子是在今晚上演,群妖們坐在池邊嘰裏呱啦,有的嗑瓜子兒,有的指指點點,開心得沒心沒肺。
“人偶戲?”辛湄湊過去看,眼睛頓時亮了,“是我沒看過的!”
趙官人的戲折子素來煽情,戲未過半,台下早已哭聲一片。
桃果果躲在歸花廳窗台下跟斯蘭打賭:“狗血趙這次還是用老梗,死主角死爹娘死好友。我贏了,斯蘭大哥你得給我錢。”
斯蘭黑著臉賠了一串錢,趙官人先前拍著胸脯打包票說這次的新劇和以前的絕對不同,誰知還玩老一套,下次再也不能聽他鬼話。
對了,這次他用的人偶是將軍閑來無事做的那十二隻,這天雷滾滾的劇情,不會讓將軍勃然大怒吧?
斯蘭偷偷轉身,隻見將軍站在窗前,神色平靜裏帶著一絲無奈,無奈裏還帶著那麼點兒無措,低頭看著身旁痛哭流涕的辛湄。
“噢……太感人……太經典了……”
辛湄用手絹捂著臉,那手絹已經濕透了,還在往下滴水。陸千喬左右看看,猶豫半天,還是從自己袖子裏取出帕子遞給她。
“……真那麼好看?”他不確定地問。
她接過來擤鼻涕:“太棒了!我從來沒看過這麼動人的戲!特別是那些人偶,做的真棒,和活的一樣。”
據說,那十二隻人偶是將軍做的哎……這孩子有眼光。
“是麼,”陸千喬神色瞬間緩和了,說,“明晚還有人偶戲,還是這些人偶。”
斯蘭僵硬地縮回去,使勁扇了自己一巴掌,剛才的一定是幻覺吧?嗯,沒錯,幻覺幻覺……
辛湄一雙眼哭得和兔子眼一般紅,殷切地看著陸千喬:“我能找趙官人要簽名麼?還有那個做人偶的師傅。”
陸千喬覺著她的兔子眼從沒這麼可愛親切過,暗咳一聲,捆妖索情不自禁就放鬆了幾寸,牽著她去外麵找趙官人要簽名。
桃果果在窗台下勃然大怒:“壞女人居然勾引千喬大哥!斯蘭大哥,你怎麼不趕走她?”
斯蘭唯有無語凝噎。
其時趙官人正指揮小妖們整理道具,忙得滿頭大汗,一根老鼠尾巴從衣服下擺伸出來透氣。皇陵有數不清的殉葬珍寶,他戲裏用的道具都是真貨,萬一不小心弄壞了,將軍必然會把他的尾巴拔下來塞鼻孔裏。
“小心點!那個同心鏡很脆弱的!”
因見某小妖被石子絆得踉蹌,趙官人不由急得大吼。小妖被吼聲嚇得一哆嗦,同心鏡就這麼滴溜溜滾到了地上,一路滾到辛湄腳邊,把她腳踝撞得劇痛無比。
“……銅鏡?”
辛湄彎腰捧起這麵一尺長寬的銅鏡,鏡麵居然粗糙暗淡,根本照不出半個人影。
“是不是摔壞了?”她反手遞給陸千喬。
他還未來得及接,隻見暗淡的鏡麵上白光驟然一閃,瞬間又化作點點螢火四下散開,方才粗糙的鏡麵此刻居然變作深夜般的黑,裏麵倒映出一對深情相擁的男女。
螢火在兩人的發梢上盈盈欲滴,光華似水……那場景,怎麼看怎麼纏綿動人。
可是……可是,抱在一起的兩個人,好像是她和陸千喬哎!
辛湄看呆了。
趙官人在狂吼:“同心鏡同心鏡!這麼多年居然顯靈了!老天開眼!將軍的真命天女就在這裏呀!”
群妖“嗡”一聲炸開了,斯蘭受不住打擊暈了過去。
鏡麵上相擁二人很快就消失不見,辛湄捏著同心鏡猶豫著要不要再看一遍。趙官人早已含淚衝過來抓住她的袖子一頓搖:“姑娘,你要好好待我們將軍……”
同心鏡被丟在他臉上,陸千喬拽著一頭霧水的辛湄轉身便走。
“是怎麼回事?”她小心翼翼地問。
他麵無表情:“回去,睡覺!”
他的心情好像又不好了……辛湄閉緊嘴巴,這次很識趣,一直沒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