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晚開始,陸千喬的心情似乎就沒再好起來,往常還會和她說幾句話,現在直接把她當做空氣。有事沒事他就叫幾個人去歸花廳不知密謀什麼,把她拴在外麵的樹上。
這天太陽很好,辛湄坐在院子裏曬太陽,抓了小石子兒丟在歸花廳的窗戶上玩。
窗戶突然被人打開了,陸千喬遠遠的、居高臨下的、隱忍的——看她一眼。
辛湄急忙揮手:“你談完了?”
她要吃飯喝水解手沐浴……
“……安靜。”他摔上窗戶。
她又丟了一顆石子,“咚”一聲砸在窗戶上,裏麵再也沒聲音。
“嗬嗬,陸大哥最近幾天好像在生辛姑娘的氣?”
身後傳來一陣輕笑,辛湄回頭,隻見一個穿著粉紅羅裙的美貌姑娘站在樹下捂著嘴看她。
“這樣拴在樹上,倒像一隻狗。”她笑得真是恰到好處。
辛湄努力思索半晌,終於想起她的名字:“紅蓮姐姐,你穿這一身往樹下一站,看著真像我大姑,親切的很。”
“是映蓮!”
映蓮深深吸了一口氣,咬牙切齒拚湊笑容,一麵不忘摸摸臉,她……應當還年輕吧?怎麼就像她大姑了呢?
也可能是眼前的小丫頭太過鮮嫩,雪白飽滿的臉頰,純善靈秀的眉眼,帶著凡人的十幾歲少女才有的那種獨特天真嬌憨。女妖再也不會有這種無邪。映蓮不免黯然。
何況,同心鏡居然可以映出她和陸千喬的身影……
映蓮歎一口氣,又羨慕,又憤怒,還有點兒憐憫。
“看你被拴著,怪可憐的,想不想離開?”她笑著問。
想!辛湄使勁點頭。
“那,姐姐偷偷把你放了……好不好?”
好!辛湄感動的滿含熱淚。
映蓮垂下長袖,蓋在樹幹上,抬眼對她微微一笑,笑容裏有得意,也有幸災樂禍。
“你順著我幻化出的虛空紅蓮一直走,皇陵西北邊就住著我的朋友熊妖,你就暫時住在他那邊。等一切平息了,姐姐再偷偷送你離開。”
辛湄捏著手裏的蓮花瓣,走了老遠不忘回頭看看,好心的映蓮姐姐還在原地衝她揮手告別。
事實是,據說皇陵西北方向住著一隻相當有名的熊妖,附近的女妖,從一歲到一百歲,提起他便要花容失色。
——當然,以上這些辛湄完全不知道,她正蹲在路旁,摘了一朵野花揪花瓣。
“回去……不回……回去……不回……”
最後一片揪完,上天給她的旨意是:不回去。
辛湄揉揉眼睛,起身繼續走。
秋月,對不起,我真不是個好主人……你要撐住,在我找人救你之前,千萬不要被烤成鵜鶘幹啊!
辛湄現在很傷感,一邊抹眼淚一邊順著虛空紅蓮往前走。
迎麵忽然出現一個穿黑衣的高胖男人,騰雲駕霧一般飄過來,與她擦肩而過,低頭看看她,突然停下了。
“小姑娘,是迷路了嗎?”高胖的怪叔叔露出慈祥的笑容。
辛湄頭也不抬:“走開!老娘心情不好!”
“這麼凶!”怪叔叔愕然,隨即繼續慈祥的笑,“叔叔就喜歡潑辣的小姑娘。要不要去叔叔家裏玩?叔叔給你買糖葫蘆吃。”
辛湄含淚抬頭:“真的?”
怪叔叔使勁點頭:“十足真金的真!”
“……我要吃烤肉,還有米粉。”
“都有都有!”怪叔叔喜滋滋地攙著小姑娘,把她領回家了……
——聽說那隻熊妖最喜歡美貌女子,動輒以美食糖葫蘆這種低劣手段誘拐純真少女。
那小丫頭眼下已經被誘拐走了吧?
映蓮一次處理完情敵和討厭的追求者,渾身上下都輕了十幾斤,哼著小曲回池塘睡午覺。冷不防桃果果突然從樹頂跳下來,皺著眉頭看她。
“映蓮姐,你怎麼能讓一個凡人去熊妖那邊送死?”
他偷聽了好久,對這種行為十二分的不能認同。熊妖那家夥又好色又粗魯,力氣大得嚇死人,偏偏還喜歡裝風雅,皇陵附近的女妖見到他都是避之不及的,她居然把辛湄往那邊送。
映蓮並不驚惶,隻笑了笑:“你忘了她把你打得暈過去?”
桃果果臉一紅:“那是另外一回事,她打我,也是……也是我有錯在先,想搶她的魂魄增加功力。可是把她推到熊妖那邊就不一樣了,那是陷害她!”
映蓮不在乎地笑:“被人騙隻能說明被騙的人太蠢,她居然還可以讓同心鏡顯靈……笑話,我會輸給她?”
“映蓮姐!”桃果果急了。
她拍拍他還有些稚嫩的臉頰,跳入池中化作一朵盛放紅蓮。
“果果還太嫩,女人遇到情敵,什麼惡毒的法子都能想出來。你長大後千萬不要找女人,和你弟弟過一輩子好了。”
哎呀,睡覺睡覺……心頭一個重擔放下的感覺真好。
熊叔叔的家在遙遠的另一座山頂,那裏開滿了鮮花,金碧輝煌如同仙宮。有清澈見底的池塘,有丈餘大小的紅頭鯉魚。有美女,有……糖葫蘆。
就是沒有烤肉和米粉。
辛湄咬著一顆山楂,酸的直皺眉頭。
熊叔叔坐在對麵,拿著一把扇子做風雅狀,時不時深情凝望她,柔聲細語:“小湄,你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一樣璀璨明亮。”
她咽下山楂,看著他的臉,人家都這樣誇她了,她得想幾句好聽的報答回去。
“你……呃,你也很好看,就是胖了點,不過很親切。看到你就想到我家後院裏的大花。”
她有點想家了。
熊叔叔驚訝:“大花是誰?”
“一隻英俊瀟灑玉樹臨風的豬。”
“啪”一聲,他手裏的扇子掉在了地上。熊叔叔抱著頭痛苦欲絕地跳起來。
他最恨別人說他胖!
低頭看看自己的熊爪,他想在那張如花似玉的小臉上抓幾道印子。可是……可是她那麼無辜地看著自己,雪白的臉蛋,烏溜溜的眼珠子……憐香惜玉真的是一種罪過啊啊啊!
“熊大叔,糖葫蘆很好吃。不過我更愛烤肉和米粉。”
辛湄吃完兩根糖葫蘆,覺得更餓了。
熊叔叔思忖片刻,忽然露出個邪佞魅惑的笑,溫文爾雅地將扇子一收:“小湄可有雅興與我共飲一杯佳釀?”
喝酒啊?辛湄難得露出猶豫的神情,不過最後還是點頭了。
熊叔叔心中越發狂喜,俗話說,酒乃色媒人,醉酒的女人隨便你對她怎樣為所欲為,她都隻會神魂顛倒。
他回頭吩咐女妖們:“去準備烤肉和米粉,再上一壇十年佳釀。”
*
陸千喬縱身一躍,如大鳥一般掠過茫茫樹海。
午後桃果果來歸花廳找他,滿臉欲言又止,最後隻朝院子裏指了一下——原本應當拴在樹上的辛湄消失了。
“是誰做的?”他問。
桃果果死活不肯說,隻道:“千喬大哥,那姑娘是被西北邊的熊妖抓走了,你還是趕緊去救她吧。”
西北邊那隻熊妖早已臭名昭著,被他抓到手的女妖興許還能苟延殘喘,若是凡人……隻怕不能活命。
陸千喬的眉毛擰了起來。
他竟有些焦灼,不能壓抑。
再一個縱身,他落在熊妖的府邸前。
金碧輝煌的宮殿,他倒是會享受。一腳踹倒兩道宮門,灰塵瞬間揚起,裏麵安靜了一刹那,待塵埃落定,陸千喬取出新做的木劍,正打算大開殺戒,卻見宮殿內那些漂亮的被擄來做仆人的女妖們個個鼻青臉腫,雙眼含淚。
一見陸千喬,她們和得了救星似的,連滾帶爬過來抱大腿,放聲大哭:“是皇陵的將軍大人!我們終於有救了!求求你……求求你把那個煞星趕走吧!”
陸千喬隻得退了兩步:“那隻熊妖在哪裏?”
女妖們哭得更傷心:“大王在後殿!將軍您再不快去救他,他就要被那個煞星打死了!”
他有些摸不著頭腦,提著木劍闖入後殿,入目處全是遍地狼藉,花瓶碎成渣渣,池裏的紅頭鯉魚翻了白肚,帳子被扯得亂七八糟,更有幾個滿臉是血的女妖在號哭。
他站定在後殿門前,突然有些猶豫,不知道門後會出現什麼怪物。
輕輕推開沉重的宮門,“吱呀”一聲,光線傾瀉進陰暗的內室,他一眼就看到了辛湄,她正規規矩矩坐在椅子上,垂著頭,手裏捏著一隻偌大的青銅酒爵。
傳說中的采花賊熊妖好似一攤死肉躺在她腳邊,一隻爪子搭在桌子上,早已口吐白沫不省熊事。
辛湄一隻腳踩在他軟綿綿的肚皮上,突然笑眯眯地給自己倒滿一酒爵的酒,細聲細氣地說:“熊大叔,再來猜拳。”
她捏著他的爪子使勁甩,一時又大笑:“你又出五!我又贏了!”
說罷一巴掌拍在他臉上,笨重的身體就斜斜飛了出去,撞歪一片桌椅,勘勘落在陸千喬腳邊。
他沉默了。
辛湄端著酒爵娉娉婷婷走過來,她醉酒的時候反倒比平日顯得淑女,雪白的臉上染了紅暈,眼神又亮,又迷惘,唇角掛著標準閨秀笑容。
一見陸千喬,她愣了好久,突然把酒爵一丟,朝他恭恭敬敬行個萬福,聲音溫柔又甜蜜:“這位公子,麵癱是病,要早點治。我認識一個綠水鎮的大夫,針法極好,幫你介紹一下吧?不用太感謝我。”
陸千喬被氣得差點笑了,上前打算製住雙手將她拖走。誰知她醉酒後力氣居然奇大無比,抓起一隻一人多高的青銅燭台就丟過來,嘴裏還特別好心地提醒:“小心啊,要扔了。”
他隻好退幾步。
幾個鼻青臉腫的女妖拽著他的袖子流淚:“剛來的時候還好好的,後來大王吩咐我們備好佳釀,隻說借個酒興會更有意境。誰知……誰知她喝醉就開始發瘋,拉著大王玩什麼行酒令,一巴掌下去,大王的牙就全被打掉了……可憐的大王!他會不會死掉?”
陸千喬看著後殿裏亂七八糟的景象,忍不住歎氣,抬手敲敲殿門,他說:“想吃烤肉和米粉,就到我這裏來。”
辛湄從桌子下麵探出腦袋,像一隻充滿警覺的野生小兔子,揣摩他話裏有幾份真意。
他作勢要走:“不想吃我走了。”
陰影裏那個姑娘立即蹦了出來,陸千喬就勢擒住她兩隻手腕,反手輕輕在她頸側一劈,她就軟軟地落在懷裏了。
女妖們一股腦衝進後殿,哭天搶地的扶起熊妖,大聲叫著他的名字,奈何他一點反應也沒有。
真是人間慘劇啊……
陸千喬抱著辛湄,無聲無息離開了熊妖的府邸。
到外麵山風一吹,酒氣衝天。他皺了皺眉頭,嫌棄地用單手把她拿開,四處找水源,打算把她丟水裏清醒一下。
她卻像隻酒氣衝天的小兔子,哧溜一下鑽進他懷裏,攬著脖子不放手,隔一會兒就說句夢話:“爹……相公……我買的……”
他忍不住低頭看看她的臉,滿麵暈紅,嘴角帶著甜蜜的笑,多麼無憂無慮的小姑娘。
前麵就有一彎清泉,大可以將她丟下去洗洗酒氣,順便叫她清醒一下。可他不知為什麼又不太願意。她的胳膊軟軟地勾在脖子上,五根手指軟膩得像白雲,發燙的臉頰貼在頸部肌膚上,吐息溫熱酥癢。
他舍不得把睡得這樣香甜的她弄醒。
終於還是把她的腦袋扶扶正,重新用兩手抱著,一步步慢慢走回皇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