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就是網絡寫作。是偏見還是事實?我們很少看到一個網上十分活躍的優秀作家。重要作家同時又是網上寫手,畢竟罕見。網絡的出現,有一個方麵的功能,就是進一步區別和加大文學寫作與新聞寫作的性質、專業寫作和社會性寫作的性質。有人不理解,或者一開始甚至會有誤解,即混淆了二者的不同,或用後者代替前者。這就會產生品質上的問題。
長期以來有一個誤區,就是普通教育使許多人達成了一個極其錯誤的共識:文學寫作多少等同於新聞類寫作。這是極其有害的事。
翻譯作品/中國傳統和文學根脈
現在的文學閱讀,即便從範圍上看也大大有別於過去了,如國外出現的作家和作品,很快就被翻譯過來。過去我們翻譯一部書需要三到五年,有的甚至十年二十多年—越是大翻譯家越是要反複切磋、感悟,因為將一個民族的文學轉化成另一個民族的語言,是一個多麼複雜的過程。他們翻譯的作品非常可靠,讀起來也特別舒服。而我們現在的許多翻譯就不是這樣了,由於受整個信息時代的影響,出產要求快速、便捷,同時也必然讓翻譯者出奇地浮躁。現在的外國新書,隻要到書店裏看看就知道,真是成山成嶺,可惜這其中有不少書是沒法讀的。
這就帶來一個問題,就是我們怎麼閱讀、信任哪一個譯本才好。商業時代的出版,第一要務當然是搶占商機,至於文學品質,有人認為那是極其無所謂的事情。可是這對賣方而言是如此,對我們的閱讀來說就是致命的了。
翻譯的真正繁榮是我們求之不得的,這使我們可以及時得知世界文學動態,獲得不可或缺的信息,從而對國外作家的技法、思想內容等等迅速溝通了解、學習和借鑒。令人擔心的還有:就像我們經濟發展和商業運作的模式一樣,有時候難免要把國外的東西直接照搬過來。一個具有五千年文明史的古國,我們的文學之根是紮在詩經楚辭、李白杜甫那裏。我們的純文學,如今天的小說,其根脈也仍然是紮在中國的散文和詩詞上,而很難說是更早的小說上。我們很早以前的高雅文學並不包括小說,隻是從《紅樓夢》開始,情況才有所變化。以前那些有身份的人不寫小說,隻寫散文和詩詞之類。但《紅樓夢》囊括了散文,具有強烈的詩性。從此小說的邊界急遽擴大,甚至包含了哲學和戲劇。總之今天的小說與詩站在同一個文學等高線上,更不必說散文和其他文學形式了。
中國文學如果要在整個世界大格局裏真正占有一席地位,還是得從中國的傳統開始發展,所以我們不能不花大量時間來閱讀中國傳統文學作品。這比起閱讀國外翻譯作品,大概重要得多也緊迫得多。因此,目前這一茬最有抱負的中國作家,可能會是緊緊抓住中國傳統不放的,這也許是我們全部文學希望之所在。
當然,這種觀點也有人不一定讚同。放眼看去,目前經濟開放,到處都在模仿國外,模仿歐洲還不過癮,再模仿北美。所謂的全球一體化,整個商界的遊戲規則都是西方的,令人警醒。因為文化尤其是文學不能搞“一體化”,那樣就完了。現在許多活躍的當代作家完全按照翻譯作品來寫,味道、語氣、句式,如此這般。其實這些東西是走不遠的。
齊魯文學/變革時期的寫作/強烈的主觀性
齊魯是最大的文學省份。具體到一個地方的文學和影響之類,有時很難講,因為它不是體育,不是競技項目,無法準確量化。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標準。但任何事物都講“體量”,山東作家隊伍龐大,於是不可忽視。山河決定文化,文化依附於土地。齊魯地域遼闊,水土特別,比如泰山,雖比不上黃山華山那麼秀麗陡峭,但仍是五嶽之首。從泰山想到文學,本土的語言藝術可能不那麼美妙迷人,但仍有特殊的內力和內美存在,恒定自然,曆久不消。
談齊魯品質,就不能不談儒家文化,它在相當長的時期內主宰了中國文化的發展,可以說始終占有主導地位,蓄有強大的力量。其實莊子也是山東的,也是齊魯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儒家文化和道家文化同處一地,可見會構成多麼巨大的張力。現在有膠東半島作家群,沂蒙山區作家群,古運河及湖區作家群。這些作品的影響力生命力,曆史和時間會給以證明。
境外的山東作家也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他們都是齊魯文化的產兒。
社會的變革時期會出現大批作家,有的還會是相當重要的作家。他們目擊了一些大事,關懷力與其他時期或有不同。但是文學的關懷力,文學的表達,並不是與新聞寫作相類似的,它們不同,甚至有極大區別、本質區別。文學不是再現生活,也不是通常講的“高於生活”,而壓根就是源於作家心靈的個性產物,作家賦予其特殊的靈魂—類似於奇特的化學反應而生成的物質,這種物質對許多人來說是相當陌生的,它與客觀事物不再同一。
我們常常讚美的許多文學作品,其中有很大一部分並不屬於文學寫作。因為這一部分作品,大多隻是客觀再現的文字,有的雖然生動,卻並沒有強烈的主觀性質,還不是個性化的創造,沒有注入生命的個人性,仍不是詩學範疇的東西。
小說的故事性/散文和詩
小說的要素是故事。然而純文學作品(小說)的故事有所不同。真正意義上的文學是詩的範疇,而通俗文學則屬於曲藝範疇。從小說來講,這就有了兩種故事。純文學作品(小說)的外在節奏並不快,如一些名著,故事發展並不特別曲折激烈。而通俗文學的外節奏很快,它正以此吸引讀者。可是它的內節奏不強,局部粗疏。純文學對於修養深厚的讀者,其刺激性要比通俗文學強得多,其原因就是內在節奏極快。純文學追求刺激的密度,主要靠內在節奏的提速。其語言詞彙、意境、對話,一切的細部、一切的手段都在頻繁調度,往往一頁之內即構成四至五處強烈的文學刺激。而通俗文學隻須快速閱讀,因為它主要是大故事曲折,沒有多少細部刺激,讀得太細反而沒有快感。
可見真正文學意義上的小說故事,主要的還不是什麼大的故事框架—有的傑出小說,大故事甚至極其“一般”和“大路”。
比起小說,散文當然是雅文學,從古至今一直是這樣。但由於這支筆是極其自由的,所以也容易泛濫。現在,嗲聲嗲氣的文字報章上很多,這已經不是什麼純文學了,而淪入低俗的文字遊戲。本來散文與個人生活、思想情狀緊密相連,大可以放鬆自然,但卻不能矯情。
散文的詩性較強,但仍然還不能等同於詩。詩是用散文、小說等形式—甚至是所有的文字形式都不能表達的意境和感悟。巧言趣話、智者之思、格言,都不能等同於詩。
一個文學寫作者,盡其可能理解和靠近詩和詩意,是至為重要的事情。離開了這種理解,很可能一直要徘徊在文學大門之外。
(2005年7月16日馬耳山筆會座談,小標題為整理時所加)
文學寫作的神秘性―答《鄭州晚報》
再版《能不憶蜀葵》∕三本書∕文學之美不受幹擾
一本長篇,書店裏沒有了,出版社就可以再出。這次再版,隻改了一點錯別字,其餘照舊。
作者的書應該再版,因為認真寫出一本書是非常之難的。總是創作“一次性產品”並不好。
這次是大開本,暗紅色。奇怪的是,插圖中的女子都像外國人。
作品厚重與否與字數無關。一些真正意義上的文學讀者,他們可能不太在意字數。關鍵是有強烈的文學性,是能夠與網絡影視製品在品質上有嚴格區別。深刻的文學之美是不受幹擾的,文學寫作當有如此的自信。
《外省書》和《能不憶蜀葵》《醜行或浪漫》這三本書,是我這十餘年創作的主要結果,是我的全力以赴。
文學閱讀∕一直寫詩∕不怕走夜路
深刻的文學之美是不受幹擾的。快餐閱讀不屬於文學閱讀,他們還站在文學閱讀的門外。
比如聽交響樂的能力,聽純音樂的能力,不是人人都要具備的。盡管如此,交響樂等並不想改變自己,這是很自然的事。
我最早寫詩,發表詩(1975年),後來發表小說多了。但我一直在寫詩。
寫作就是一直走下去,沒有什麼筆直的路。我想自己不是一個畏懼高山峻嶺的人,也不怕走夜路。
我現在覺得:寫作其實是最終與名利無關的質樸之業。但是極其險峻。
對《能》的爭論∕另一種蕪雜難言
《能》這本書始終是我看重和喜歡的。這是一本深深沉浸的書,寫作能進入這樣的狀態,對我而言也並不容易。
概念化地理解文學作品,永遠也不會理解《能》。這本書恰恰就是具有“豐富性”的。
一些評論中的“留戀鄉村生活”、“不能充分理解當下生活”,都是學生腔。
文學有時是蕪雜難言的,這樣的表達無法永遠使用純淨簡潔的筆墨,所以我會有相對龐大的、沉悶冗長的文字。
我不是說這樣的文字更好,而是不得已要有這樣的文字。將來,也許我會因為寫了這樣的文字而少些遺憾。
今後的創作方向∕《精神的背景》之爭
我會越寫越好、越寫越少—很少很少—直到有那麼一天,突然多起來了。
我知道,我的創作剛剛開始。練筆即將結束。
我那篇文章(《精神的背景》)是個發言,一點都不尖銳,不過是在這個時期說了一些大實話。
正常生活的知識人,心裏或多或少都有這樣一些話。它引起的爭論甚至厭惡也不奇怪,我早在幾年前就在蘇州大學說過自己的狀態:
“有一類作家真的就像刺蝟,一生都在安靜的、偏僻的角落裏,活動範圍並不大。他們也是所需甚少。一般而言刺蝟並沒有什麼侵犯性,有什麼碰了它惹了它,也不過就是蜷成一個刺球而已。可刺蝟唯獨怕一種東西,那就是黃鼠狼。近來由於生態失衡,林子裏的黃鼠狼多了一些。黃鼠狼常常釋放一種惡臭的氣體—這讓刺蝟最不能忍受,於是它就要厭惡地走開—它展開刺球時柔軟的腹部就要露出,這容易受到傷害。所以說,在一個角落裏刺蝟是自由的;它所要提防的隻是黃鼠狼,黃鼠狼會釋放惡臭的氣體。”
更像一位詩人∕關於《你在高原》係列
我一直寫詩,卻不敢領受那個高尚的稱號(詩人)。但願我的文學之路是一條奔向詩國的正路。
當下生活十分複雜,談不上一味拒絕的姿態。“姿態”不好。人的感受及其表達應該是真實無欺的,即“有感而發”。
《你在高原》我還要寫下去。但時間會拖下來。這是一個背時的、耐心的工作。從功利意義上來說,它不會有什麼靈巧逼人的效果。但是我們應該留下一些記錄,包括聲音。
《外省書》與《能不憶蜀葵》的人物∕喜愛油畫
通過什麼表達什麼,這隻是一般作文的要求。文學創作則複雜得多。
文學作品的理解、欣賞,是一種會意和悟想,切不可簡單化。淳於具有強大的欲望,他與現實的關係是緊密的,他追逐現實,盡管並不成功。《外省書》中的師輝也具有強大的欲望,這得細看才行。她是以另一種方式表達的,她這樣表達,有自己的理由和原因。她是最可愛的人。
我對油畫十分喜愛,去國外時總是重複去藝術博物館。油畫與文學其實離得很近,屬於同一種詩路。
我一直迷於繪畫,可惜自己的造型能力太差了。
沒有寫出巔峰之作∕湧動出強大的騰挪功夫∕文學寫作的神秘性
我沒有寫出自己的巔峰之作。隻有滿意一點的、全力以赴的寫作。
這些年讀者更注意的是我的幾部長篇。近年我的長篇《醜行或浪漫》較暢銷,當然,它和《外省書》都是我的傾力之作、沉潛之作。
但是我有兩個自己更重視的中篇:《蘑菇七種》和《瀛洲思絮錄》。它們也許是我最好的作品之二。
優秀的作家在寫作的內容和形式上,特別從他的內心,會湧動出強大的騰挪功夫。他必會生氣勃勃。陳舊,慣用手法,這怎麼會令人期待?
但是優秀作家的執著探求,也隻會越來越像他自己。這是另一個問題。
有人說現在出書十分普遍,文學創作已不神秘。不,這樣的時代,文學寫作越來越趨向了神秘。因為社會化的寫作越普遍,真正的文學寫作就越突出,越有著不可深入的獨特性和個人性。真正文學作家的語言、內心呈顯方式,都會像謎一樣存在,它難以忽略,並始終誘惑有深刻閱讀能力的人。
今後,我是說在電視網絡時代,寫作的深刻區別開始出現,並將變得越來越明顯。
2005年8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