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輯(四)(1 / 3)

超越

一味地“沉迷”在文字和語言裏麵,對文字的錘煉打造和摸索的結果,就是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職業作家。隨著非凡的文字連綴能力的形成,其職業技巧會越來越高,杜撰本領越來越大。一切將變得容易,創作似乎是伸手可及的事情。一種職業作家才有的生活習慣與氛圍,從此將把他層層包裹起來。可是如果在這樣的氛圍和環境裏悶得太久,悶得透不出氣來,又會“發餿”。

作家寫久了,詞彙很多,腦子裏還沒有想出東西來,筆一落紙就可以“生花”,但生花不一定結果。僅僅是相當漂亮的文字還不夠,還不能最終達到目的。盡管閱讀中會被文字的美一下抓住,但卻不會被深刻的感動深深擊中,這是兩碼事。所以有人就說,某某作家,他隻要一出手就可以得個六七十分。這個說法不錯,因為作為語言藝術的文學,扔掉了語言當然什麼都沒有了;問題是一直寫六七十分的作品,肯定也不是作家的期待和理想。

因為這個分值太低,要求太低。如果一個作家寫了十年、二三十年,仍然隻是依賴這種職業的能力,那他就永遠成不了一個傑出的寫作者。顯然,他到了這樣的份上,需要盡快地超越語言了。文學的本質,也還是一種生命的創造,是一個生命在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感悟、感動或憤怒,是一個生命與客觀世界衝撞的結果,是與這種種世相對應的緊張關係。我個人覺得,一個好的作家到了後期,也許要把自己的職業意味磨損得越淡越好。因為職業化地感動、天天感動、按部就班地感動,這既不可能也實屬荒唐。

有一個我很尊重的作家,他的寫作量並不大,卻往往能夠出手驚人。他沒有那麼平穩的書齋生活,而是經常往外奔走—不是去作家們的聚會、去開不完的筆會討論會等等,而是出城遠行,去鄉間大地。就是這麼一個人,他在剛剛實行生產責任製的時候,因為聽說那時的水利設施被破壞得很嚴重,就掮著自己的大包,到各個地方搞專項調查去了。“文革”前後建好、後來遭到破壞的水利設施,被他一一看過。同時農村教育,糧食畝產,醫療情況,村政權成分,人口流動,種種情況都一並作了記錄。他跑了大約有半年,對農村的教改、醫療、失學等等問題都取得了許多數據。

有人會覺得他傻,白白耽誤了工夫。要知道這個作家一般沒有寫什麼農村題材,他主要寫的是知識分子和城市的作品。可是他感興趣的生活麵似乎要比作品中呈現的寬廣得多。他十幾年來的調查和記錄,走過的地方,真是太多了。這對於他簡直就是一種功課,生活的功課和寫作的功課。也許這功課並不能從某一部書中得到立即運用,不能明顯地迅速地受益,但它的功效我想會是長久的。

現在的人忙於日常的繁瑣生活,如果是一個城裏的寫作者,那麼每天將有多少事情纏上他,什麼專業的、人際的、圈內圈外、書裏書外,更有對一個具體作品的準備和籌劃,這其中不可言說的辛勞,真是千頭萬緒。可是這些忙亂既很有意義,既是生活的一種,又是一個圈套,它會使我們的目光和眼界漸漸固定在一些地方,而這個地方從地理意義到心理意義,都是相對狹窄的。我們將自己隔離在更廣闊的自然世界和人文世界之外,於是不再有更真實更開敞的生命視野。我們盡管寫一些城市生活甚至僅僅是知識中人,但我們知道得還是太少,參照物還是太小。於是我們就不得不回到書上來,回到文字上來,不得不更加依靠自己的拿手好戲,即我們百戰百勝的語言。

這個世界對我們而言永遠都有一些陌生的地方。不斷地接近這些陌生,這對我們真的很重要嗎?這需要時間和精力,需要一個決心。大山大河、不熟悉的人群,還有最偏僻的生活角落,這些不可能一一留下我們的腳印。但是這並不能構成我們冷漠的理由。不能停止的探索心、追究心,更有好奇心,可能是一個寫作者葆有強大生命力的最後秘密和不絕的源泉。事實上對於寫作者而言,或萎縮或生長,或不斷地保持和擁有發現,或囿於無知的籠子裏沾沾自喜—僅僅是這不同的情形而已。這在我們的作品中是會留下清晰的痕跡的。

一個寫作者既有職業作家的深刻功力,又有對這個時代最新鮮的眼睛;既有非凡的直覺力,又有對事物的實證功夫和把握性,那當是多麼可靠的工作途徑。這才是一種超越。讀這樣作家的作品,有時會有一種觸目皆是新鮮、一以當十的通透和快感。相反,我們平常所感到的陳舊、空洞,並不僅僅是指故事,而是從裏到外滲流而出的那種勉強和無聊—聊勝於無,最後也就是無了。而一個不斷地介入真實生活的人,他筆下的每一個字都充滿了動感,每一個符號都不再安分。新的信息不是在句子裏,而直接就是在心裏。

我們大家同處於其中的這個社會和時代,唯有他知道得非常多,他的信息量大,感觸多,所以他才不停地告訴給我們最新最生動的故事,傳遞最不同於一般的情感。這裏當然不是說他看了什麼就去寫,不是;很可能他看到的那些東西,一輩子也寫不到。但是所有這一切裝在心裏,那種潛移默化的力量才無法估量,才可怕。感動會疊加和發酵,暫時消逝的記憶會複活。點點滴滴留下來、滲出來,彙成大川也是可能的。他的文字有一天會強烈地衝刷我們,讓我們不得安寧。

穿行

作家就穿行在“沉迷”與“超越”的兩極之間。“沉迷”是“超越”的基礎、條件和資格,不能夠“沉迷”,也就根本談不到“超越”;而“超越”是“沉迷”之後的一個境界、更高的境界。最近我讀了一位土耳其作家的作品,感受良多。這個作品,在我個人的標準裏麵,也就是個二流的作品。但它有一個很突出的、跟時下許多作家不一樣的地方,就是其非同一般的知識背景—作家背後有深厚的知識支撐。他杜撰的能力、他的職業耐心,都是第一流的。可見沒有長久的“沉迷”,是不可能達到那樣的水平的。

這使我想到,對於另外一些作家,當然更包括我們自己,更大的問題恐怕還不是一個怎樣“超越”的問題。我們對自己的民族文化不愛不知,更談不上“沉迷”。現在我們對西方的文學作品翻譯得很多,什麼都翻,隻要好賣,垃圾也翻。這像外國對待中國的文學是一樣的,以賣為主,市場先導。而過去我們翻譯的,大都是一些經典作品,翻之前要有極慎重的論證功夫。當然那時因為有禁忌,要看它的政治觀點,所以我們也翻譯了大量社會主義國家的作品,有的可能不是太好;但大致上,在“文革”之前和“文革”剛結束的時候,我們翻譯的作品都是有定評的、大師級的作品,這方麵的作品居多。現在我們閱讀翻譯作品就要非常警惕了,因為有人完全在看市場的眼色,承認某本書是垃圾,語言粗糙不堪、格調也不高,但是因為它賣得好且拍成了電影,於是就趕緊把它翻過來。這和市場國家對我們國家作品的介紹是一樣的。所以許多時候我們寧肯讀那些曾經讀過的、感動過我們的幾十年前的譯作。如今它們仍然讓人非常高興和愉悅。因此,我們現在的閱讀要變得越來越保守:更多地讀外國經典、讀中國古代的作家。

現在,由於整個西方文化的強勢推動,我們自覺不自覺地吸收了大量西方的東西;我們對於自己民族的、自己賴以生存和立足的文化土壤,卻是所知甚少。而沒有對於自己民族文化的“沉迷”,沒有文化之根,其他也就很難談得上。我們的想象力創造力,都會大打折扣。於是,我們的問題就是怎樣成為中國民族文化的“沉迷”者,而後再講其他。中國文學要在整個世界文學的版圖裏構成重要的一塊,也必定是從自己的文化土壤中生長出來的,這是一個重要的、基本的條件。大概沒有哪一個民族的作家不把自己的文化作為深厚的生長基礎。前麵說到的那位土耳其作家,當然也是如此。他的想象和杜撰,總是從自己的文化之柢上開始的。

我們現在則有點怪。當代的寫作對於中國的文化、對於國粹,竟是如此地冷漠。雖不能說一無所知,但還是隔膜,沒有什麼感情和興趣。到許多作者堆裏,聽他們滿口談的都是網絡上或什麼大片、什麼舶來品,夾雜著磕磕巴巴的幾句外語。這樣的狀況,根本談不上對中國文化的自信心、談不上文化的定力。什麼時候中國的寫作者“沉迷”於屈原、蘇東坡、陶淵明、李白、杜甫,就像現在“沉迷”於西方的作家和所謂的影視明星一樣,中國的文學大概就有希望了。

說到國粹,想起了京劇《鎖麟囊》。那裏麵程式化的表演實在是太美了,更加讓我感到親切和驚訝的就是,它是演膠東的事情:從登州到萊州的故事。京劇中的精品是一代代藝術家積累下來的,是一種做到了極致的藝術,其中有這個民族不可思議的美的特質在裏邊。京劇藝術是一場連續不斷的美夢,是立體之詩,一個中國人迷入其中一點都不讓人驚訝。類似的更有書法、繪畫、棋藝;還有凝聚了藝術與科學的中醫,那更是深不可測之物。說到詩,文學,想到了李白,我們這撥作家裏麵有幾個迷於他喜歡他的?不知道。這裏不是指機械地背了他的多少首詩,而是說對於這樣一個神奇的人物,對他的品格、個性,他那怪異超拔的靈魂,能在多大程度上與之呼應?我們真的懂得他嗎?

剛才說的中國文化、中國藝術,是我們的根柢。我們將由此萌發並逐步生長起來。從這裏出發,才有可能走得更遠,才能真正受益於世界的藝術、穿行於不同的藝術之間。沒有這個基礎,失去了這個條件,也就沒有了出發地,所以東西來去的文化穿行也就不存在了。

沒有這種穿行,我們一直寄希望的創造力,就將是虛幻的、不可靠的。

附:幾個小問題

市場不是標準

市場化的寫作也並非一無是處,它有自己的長處;娛樂化的寫作也很好,也是一種路數和選擇。但人的誌向是不同的,如果你有更遠的向往,對高闊的詩意不能忘懷,想當另一種意義上的寫作者,那麼就未必一切以市場為標準。實際上藝術家首先要對市場打一個大大的問號,才能自信和自由起來。

長遠一點看,人們判斷一部好作品的時候,通用的標準大約有這樣幾條:一是在五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裏,看它在重要的研究機構和研究者那裏被援引和研究的次數;二是看它在權威的文學史和教科書裏所占的比重和地位;三是看它印刷的數量、即累計起來擁有多少讀者。這幾條標準並非十全十美,仍然有些粗陋。不過僅僅用這幾條標準衡量,那些暢銷一時的作品,在市場上風行的作品,也完全不一定或根本就不能符合。

但讓一切和市場要求對立,那似乎也不必要。不過我們最好知道,贏得當下的支持,是一種可能,一種機緣,但卻不是一個標準。

靈異和動物

談《刺蝟歌》裏麵的靈異,會引出很多話來,這裏不想更多地涉及這些。但我們真的不能簡單地看待自然世界、不能概念化地認識周圍的這個世界。世界觀的問題比較大,我們受到的最基本的教育中,有許多是談這個的。但我們置身的這個世界的確是有許多未解之謎,它們需要記錄和關注。在文學作品裏,寫到動物和靈異,一般都是作為一種手法來運用和理解,如果這樣倒也好辦了。如果超出了這個界限呢?那怎麼辦?

我想,生活中更為複雜的存在還是有的,我們麵對的是沒有盡頭的探索,這個觀念我是確立的。孔子說“五十而知天命”,我覺得這個“知天命”沒有教科書說得那麼簡單,它大概在說對更複雜的事物,要有一點“知”的覺悟;到了五十歲的時候,如果我們還局限於已知的科學發現、教科書的詮釋,對於生命中極其複雜的現象的理解還停留在這樣的水平上的話,那就不能叫“知天命”了。在理解生命方麵,我們也許要給自己留出更大的餘數。

有些經曆,有些現象,也許不能完全用“封建迷信”來打發。人與動物的關係,比如我寫到的那片無邊的林子裏,有很多的動物,它們都是很靈異的。有一次同學們走過一塊地方,聽見路邊的灌木裏很吵,就扔了塊石頭進去,結果一群狐狸什麼的跑出來了。後來有一位上年紀的女人病了,她在炕上敘說的都是那個場景:我們一群正在路邊聚會,你們一幫頑皮的家夥卻扔石頭砸我們,結果把腳踝骨傷了!類似的故事在廣袤的村落裏多極了,並非全是演義。一個人與這些相處日久,將來從事寫作時,就不會完全將其當成魔幻現實主義之類的手法了。這就是生活實感與後天學習的區別了—有沒有這種區別是不一樣的。它更多的是一種生活態度,是對這個世界、對自然的尊重和信服,這大概也可以算是一種“沉迷”、一種執著吧。

齊文化

一般人談到齊魯文化如何如何,細聽一聽,他隻是在談魯文化,齊文化幾乎就沒有涉及。齊國的文化與魯國的文化區別很大,許多方麵大到了甚至很難互補的地步。齊文化在我的認識裏,其重心又是不斷東移的過程:一開始在臨淄,那是她的鼎盛期,比如有名的稷下學派,那是其代表。一幫天下的學子在一起開放大言,不計後果,且得到了最高權力者的激賞,當然浪漫得很。這個百花齊放的故事有名極了,是中國曆史上最引以自豪的一大精神景觀。但是稷下學派的思想並沒有在中國發揚光大,也難以發揚,因為那是百家—各種不同的思想,散開了,交織了,發揚誰的思想是一個問題。那麼作為一種學術和藝術的精神呢?也隻是提倡,真要發揚起來就更難了。大家一齊說話,聲音混雜些了,難免就會有刺耳的聲音。

後來秦國打過來了,一幫放言的人隨著齊國的滅亡也就散開了、東移了。他們主要的立足地就是東夷—今天的膠東,那是一個半島,還有一道道海島鏈,一直延伸到今天的遼東半島、韓國與日本。所以大詩人李白說的“海客談瀛洲”,就是那裏。那是一個虛無縹緲之地、亦仙亦幻之地。道家在那裏大盛,方士在那裏大盛,可見就不是偶然的了。秦始皇一切都有了,還想長生,就讓東夷一個叫徐福的人—這個人大半是今天龍口市的人—出海為他尋找長生不老藥,結果徐福領得了無數人員和寶物,一去不歸,據說是到了當時的蠻荒之地日本,做了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