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輯(四)(2 / 3)

其實齊國未滅亡之前,齊文化的重心就開始了東移。東夷是個魚米之鄉,齊國吞並了它之後才有了漁鹽之利,才在四海之內稱雄的。從此以後齊國的富商巨賈才四處遊走,西去秦國,把地處粗蠻之地的那些人驚個愣怔。齊國的音樂讓孔子聽了,竟然三月不知肉味。文化藝術之迷人,由此可見一斑。

東夷方士多,談玄的人多,怪人多,出海的人多,胡言亂語的人也多。而中國儒家文化是不談“怪力亂神”的。可是“怪力亂神”基本上是文學的巨資。不幸的是,中國的經濟因為遠離了齊文化而陷入貧瘠,文學恰恰也是如此。拉美文學人士大呼拉美文化的孤獨,可是四海之內真正孤獨的,卻實在是齊文化—儒家文化成了大一統,成了官家文化,齊文化被驅於一邊,成為正人君子不齒之物。“五四”之後不停地批判儒家文化,但那是因為儒家文化實在是太強大了!齊文化呢?根本就用不著批,因為早就被邊緣化了。所以在中國,齊文化實在是很孤獨的。

少年和生靈

我們小時候與動物、與各種生靈的關係是很密切的。因為四周都是林子,無邊無際,所以有時候覺得人與動物植物的關係比人與人的關係更密切。少年的特征就是這樣。隻有到了更年長的時候,要更多地忙於生計時,才會對社會間的人際關係發生深刻的印象。我們那時候在林子裏的小學,同學們很少有不帶小動物上學的,大家把小麻雀和刺蝟、紅蛹和青蛙之類藏在小盒子裏,放到桌洞裏的事情是經常發生的。小鳥養熟後隨人而行、伴人上學,一路尾隨著,是十分令人羨慕的事情。

那時對於動物的特異本領是深信不疑的。因為耳濡目染的都是這一類。對於植物也心存敬畏,比如一棵特別大的樹木,是沒有人敢於不敬的,村裏人有了什麼事情,是要去求其照應和保佑的。有時整整一個村子都會把未來的希望寄托在它的身上。我至今還記得有一天正上課,一位同學來晚了,老師責問他,他就如實說:昨夜是幫叔叔逮狐狸了。而這個狐狸不是藏在其他地方,而是藏在嬸母的身上!這種事今天的孩子是會覺得荒唐的,而在當時和當地,沒有一個人會覺得有什麼奇怪。在那時,在林子茂密之地,這一類故事離人們的生活真是切近無比,幾乎每個星期都會發生。人們在林子裏、海上遇到奇怪的動物、與之有了什麼特別的過往,都不是什麼驚人的出奇的大事,而是十分自然的。不僅是狐狸,就是黃鼬等,也可以毫不費力地藏到人的身上。

直到前些年,林子邊上的一個電動麵粉廠還發生了一個真實的故事:半夜無人時,電動機常常莫名其妙地開啟。有人終於費力地探出了究竟—原來是一群黃鼬等動物日久天長窺到了門道,竟也學會了開啟電動閘門,它們呢,伸出毛手合上閘門,讓機器轉動,然後就坐在長長的電動篩子上,坐成一排,享受一蕩一蕩的感覺!這不是傳說,而是真事,是許多人都親眼看到的事情。這些事,少年的經驗是最多的,因為他們與動物植物有著更親密的接觸。這些經曆,應該是文學的資源,也是人類與客觀世界相依相存時的一些參考。人類不必過分自以為是,不必過分自大。人類學習和探索的道路還十分漫長。

文學演變

文學的生存是沒有問題的,問題在於怎樣演變。隻要有人類就會有文學,這是不必懷疑的。網絡和影視之類的出現會讓文學的演變加劇,從此人們對於文學的迷戀和接受方式、以及感受的深度,都會有所改變。我想,幾百年來文學雖然沒有死亡,但它是在不斷變化和演進的,就是說在不斷地改變自己。比如我們現在的小說,就不同於十九世紀、十八世紀的那種古典現實主義的創造了。有些耐心而緩慢的長卷,雖然偉大,但如果在今天的中國出版,恐怕它的印刷量不僅會很低,或許根本就印不出來了,印出來也沒有幾個人會讀。那麼它還會是一部傑作嗎?

首先那種節奏就受不了。今天的長篇需要更多的信息量,更為濃縮,形式上更為吸引人。事實上今天的文學與十九世紀的相比,寫法上明顯地改變了許多。這種改變是緩慢地發生的,所以我們稱之為演變—常常不是革命性的大變,而是一種和平演變。

那種驚世駭俗式的形式上的改變也有,但效果一般,人們一般不會接受。因為文學的本質主要還不是形式的問題,所以在這裏革命式的壯舉也許不受歡迎,不被接受。《尤利西斯》是名著,當時卻出世艱難;今天呢?更多的也是立此存照而已,是個標本,沒有多少人真正去讀它。它的問題仍然是形式意義太重,把文學的第二位的意義放大得太大。

文學的形式革命過去之後,演變的步伐照舊開始,不同的是有可能加快。文學一定會隨著整個社會娛樂形式的變化而變化。有人問,作為一個寫作者,要如何進行自我調整?如何判斷現在這種快餐文化對文學的影響?我個人的想法是,無論何時,快餐與大餐仍然是不同的,做法與吃法都不同。文學寫作的一條出路,就是更加貼近娛樂,更加快餐化、網絡化,更加貼近即興的寫作、快速的寫作、不修邊幅泥沙俱下的寫作、社會化的寫作,以此來保持它的生存;另一個選擇和出路,就是走向反麵:你越即興,我越深思熟慮;你越快餐,我越正餐;你越快,我越慢—我將把文字敲得異常精準,我將費盡心思,我將在一個相對緩慢的時間和寬鬆的環境裏,去驗證我的文字,領悟我的思想,感受它的魅力。

前一條道路急功近利,成功可能來得比較快;後一條道路則需要定力、耐心和犧牲精神。

(2007年4月12日,小標題為整理時所加)

言說的細部―在上海作家協會的演講

下麵我所講到的,並不意味著自己已經做到了,更不認為是一些確鑿無疑的結論,隻不過提出來,用以討論的方便。有一些看法,或者隻是一種假設而已;有的,則是對未來的一點展望,是寫作中的想象和期待。

依賴與背棄

先講一下作家的專業化寫作,它的局限性,以及它的長處。這大概首先就要談到語言,因為文學是語言的藝術,所以我們這會兒實際上是在談語言的問題:過分依賴語言,或放棄對語言的追求之後,造成的一些不同結果。

接觸一本書,感受這部書的品質,當然最初是從感受語言的質地開始的。專業化的文字訓練,造就了作家對書麵語的敏感、對這種語言極其苛刻的要求。這是最重要的寫作元素。閱讀中,僅僅是語言層麵的領會和溝通、給人的快感,就能造成一種非常重要的刺激,形成強大而頑固的吸引力。所謂的“純文學”,其中的優秀者,總是能夠在語言上給人以頻繁的刺激。我將之大略量化了一下,發現在一千字裏麵,不會少於五六處給人以快感、給人以種種刺激的“結”和“點”,而這些“結點”,絕大多數都來自語言本身,也就是說,它們僅僅是語言方式造成的。它可以是詼諧的、幽默的、機智的,進入到了言說的細部,總之是通過詞語的具體調度完成的,等等。如果少於這五六處,那麼整部作品就會沉悶,就很難讓人讀下去。這些通過語言的具體調度和掌控來實現的效果,恰是所謂的純文學作家、專業作家的看家本領,它也構成了雅文學的基本特質之一。

我們如果對照一下其他類型的文字,比如通俗文學作品,就會發現這樣的刺激很少或幹脆就沒有,如果有,起碼在頻率上也遠沒有這麼高,可能在長達一萬字裏也難以找到五六處。純文學之外的文字作品采用的是另一種語言方式,即大眾語言的最大公約數和平均數,是一般來說更為便捷的、更易於溝通的社會化語言。這種語言能夠快速地進入一種表達,而這種表達的目的性相對單純,主要是為了使通篇的意思和情節盡快清晰起來。一般的文字,當然包括通俗文學作品,綿密的、極具生命個性的語言既不需要,也與寫作的目的背道而馳。

很多優秀的作家都具有極高的語言功力,一看他們的作品,就會感受到濃烈的專業化色彩,就會被一種漫長紮實的專業訓練所折服。這實在是需要一個非常長久的艱辛工作才能達到的結果。具有這種能力的作家,數量不是特別多,這些作家在進入創作時,僅僅依靠語言的慣性,就可以把自己的寫作推得很遠—也許並不需要很久很苦的構思,不需要搜腸刮肚,比如隻是憑借語言的基本功、隻是依靠文筆的慣性,就可以寫出相當不錯的小說來。因而,他們可以很輕易地進入一種優質多產的寫作狀態,並由此得到慰藉,讓創作生命得到較長的延續。

某些成功的作家可能會一直沿著這樣的創作道路滑行下去。由於他們對語言的掌控能力強,有過長久的專業化操練,所以能夠長期保持一種比較好的寫作狀態。但同時也不可否認,恰恰也就是這當中隱含了另一種危機:對語言太過依賴了。盡管這種寫作在知識和技術層麵上看都非常好,疏失不多,但更大的損傷卻留在了其中。也就是說,恰恰就是這種通常的“好”,在傷害文學本身,使將來、使更遠的行走出現諸多問題。

讓我們假設一下:作家陶醉在語言中,在滑行的慣性裏走向緩慢的、快樂的衰頹。這可能是對一個專業作家隱秘的、可怕的傷害?

一個作家的專業化意味太濃,文字難免就會陷入粘疲,喪失生氣,再沒有活躥亂蹦的活力。由此看,我們也許不能僅僅滿足於文字的漂亮、安穩和老到,而倒是要為此不安:有時候我們真的會有一種隱隱的不滿足,會希望自己的文字能夠跳躍、呼喊,甚至是尖叫起來。要達到勃勃有生力的、真正有勇氣的文學創作,就需要從語言開始,從一種專業操作中走出來,從這種良好的感覺中走出來。

“五四”時期的個別作家和作品,或許就因為他們過分的專業化色彩,已經沒有真正意義的創作的生猛和衝動。台灣和香港的一些作家,作品保持了白話文運動以來一直在演進的語言,有執著的追求,所以保持了語言的專業高度。他們有時手腕一抖,就是一朵小花,非常靈動。類似的作品在新時期後一下湧入進來,讓人羨慕,於是一時出現了許多對“五四”期間的作家、對海外作家言說方式的模仿。這當然好,因為長期以來,我們這邊對語言的調度、錘煉和向往少得可憐,這方麵的努力還遠遠不夠:過分社會化的文學寫作,總是對文學語言、對個性語言造成了傷害。還有就是,文學繼承上對古典的割裂,也導致了我們當代文學語言的貧瘠和蒼白。

但是,盡管如此,更優秀的作家走到了今天,可能想得還要更多才好,還要有所超越,有所醒悟,不能僅僅停留在語言層麵去迷戀,就是說不能過分地依賴語言。文學創作說到底還是需要源於生命深層的爆發、感動和感慨的,需要生命裏的一種喜悅、悸動和不安。而專業化的寫作,其功力和耐心有餘,感動卻往往不足。由此看語言的操練既非常需要,成為一種必備,同時又令人警惕,警惕因過分依賴而造成的這樣那樣的困境。

但事到如今,現在,更多的卻是另一方麵的問題,即對語言的紛紛背棄。這就更糟,更不祥和更有害了。越來越多的寫作竟是如此粗糙,簡直是泥沙俱下,毫不講究。這和網絡上的那種即興寫作隨意傾瀉的影響流布是分不開的。其實,脫離了對於文學語言的基本要求,這種所謂的寫作也是不成立的。

由此看,過分依賴語言,或者背棄語言,隻是事物的兩個極端,都會對文學寫作形成戕害。

一個成熟的、準備遠行的作家,也許真的需要關懷更多的事情,需要走離書齋。介入,投入,對社會間很多民生問題的了解,是如此重要。走了再走,看了再看,絕非多餘。不但要了解城市的事情,也要了解鄉村的事情;不僅要了解諸如網絡和其他媒體這樣的傳播,而且還要到實際生活中去目擊。比如說,對一個時期最敏感和最重要的東西,完全可以身入實際,了解一些人的憤怒,了解一些人的苦惱,了解這個時期的土地問題、城建問題、教育問題,等等。也許我們應該追問,自己的創作和思索是否深入到了社會深處。我們慶幸自己不是一個社會問題小說家,而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專業小說家,但是這種慶幸也不必讓我們走入另一種極端。專業化寫作之中,常常會滿足於字裏行間跳動一些嶄新的名詞、進行一些詞序的安排—這樣做的同時,對當下複雜的生存環境更加關注,並能投入進去,就會使自己於辛苦焦慮之中,把長期以來的粘疲一掃而光,變得再度生氣勃勃;就會使得作品在熟悉的、長期以來生活其中的創造和虛構,變得更有生命感。

在座的可能都讀過海明威的作品。前不久我到南美去,也去參觀了他在古巴的故居。以前聽了很多海明威的故事,讀過他很多傳記和作品,到現場去一看,這個故居和傳記中描述的完全一樣。談到海明威,大家總覺得他一輩子特別能折騰,甚至可以說完全是依靠自己的傳奇色彩,有些過分地擴大了在文學界的影響。我也相信這個說法。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在理解上不再那麼簡單了。固然他最好的作品不是特別多,無非就是一兩部長篇,一部分中短篇,還有一部散文等等,加起來一百來萬字而已。但他具有這麼大的影響力,影響了那個時期以及後來一段時間的文學,造成了對語言質地和風氣的改變;一個時期,東西方的一部分寫作都很受他的影響。難道一個作家僅僅依靠傳奇色彩就能如此嗎?顯然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