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輯(四)(3 / 3)

他到大海裏去,到戰場上去,死亡逼近不止一次。也許他是較早意識到專業寫作對作家傷害的一個人。也許他發現一個作家要不斷地突破自己,就要不停地尋找新的經曆和感受,如此這般,作品才會有一種內在的張力,才能獲得一種真實和飽滿。他當然具有很好的語言操練,但比這一點更重要更可貴的是,他強烈關注身處其中的這個世界,並能以身試法地投入進去。他的作品體現出一種行動再行動、了解再了解的衝勁。事實上他一直在破壞原來的感覺,建立一種新的感覺;破壞原來的文字,建立一種新的文字;破壞他自己業已形成的文學氛圍、一種巨大的不可擺脫的文學咒語,甚至也破壞那些他自己認為是行之有效的、百試不爽的文學法寶。

作品的靈魂

我們在閱讀中常有這樣一種體驗:讀一個作家的某一部作品,可以極受感動或震動,以至於永難忘懷。它可以在我們的腦海裏長達十年二十年縈繞不去。但是讀他後來的一些文字,特別是出名以後的東西,卻常常感到極大的不滿足。可是看上去新的作品在文字方麵,技術方麵,一切都似乎不錯。問題是很難把我們深深地打動。一種能夠擊打你的強大的內在的力量、無以名狀的力量,已經消失了。作為一個作家,其全部希望就是能夠讓自己的作品,彌散出這樣的力量。這力量甚至有些神秘,但它的確是存在的。

經驗中許多人都有這樣的記憶,即曾經被作品中的神秘力量所征服和控製,使自己在長期內不能從一種感受中走出來,而一直被其強烈吸引,並沿著它的方向去思索和感動。一個形象,作家或作品的形象,也就在這個過程中確立起來清晰起來了。

有的作家和作品可以,有的則不可以。我們或許會發現,同一個作家的幾部作品,它們之間竟會差異巨大:有的具有那種內在而頑固的力量,有的卻是如此地蒼白—曾經有過的那種強大的說服力不知何時、也不知因為什麼,喪失殆盡了。

讓我們尋找其中的原因,辨析其中的差異吧。比如有一位作家曾經因為寫了一部以動物為主人公的作品,名揚四海。那不過是一部很薄的中篇小說。許多人讀了它,竟會在很久以後還沉浸其中,無法掙脫。可見它太強有力了。可是後來這位作家又寫出了同一題材的作品,甚至也是非常好的一部中篇,卻遠遠沒有了上一部的力量—一種不可擺脫的魔力,在這部新的作品中感受不到了。

到底是什麼原因造成了它們之間的差異?

不僅是他,不少作家作品差不多都是這樣的,即先興而後衰,一些至為寶貴的東西正逐步地、一點一點地潰散下來。本來作家在年輕時候技法和經驗之類準備不足,但寫出的作品卻有可能讓人感動不已;後來他的一切都提高了,閱讀和思考也深入了,連續創作了一係列的長中短篇小說,書名也起得不錯,影響聲勢造得也不可謂不大,但最後還是缺乏以往的那種魔力:即不能深深地打動人,不能讓人著魔了。

看來不在乎技巧,而在於作品的靈魂—有的作品是具有靈魂的,而有的作品裏沒有。

什麼是作品的靈魂?我也說不好。我想靈魂大概不是一個觀點,不是一個概念,甚至也不是一種深刻的思想。它到底是什麼?它也許難以命名和言說,但我們似乎可以稍稍去感受和意會它。它更可能是一種感情—一種非常深厚的情感滋生之物。是的,隻有最深刻的情感才能滋生它、維係它,它就是書中的靈魂。一部作品中因為有了它,才產生了不可擺脫的魔力。許多作品為了攀上一個台階,左衝右突,可惜就在最簡單的這兩個字上失敗了:感情。原來人生當中,很多東西都容易尋找和保存,隻有感情才是最難保存、最難尋找和積累的。如果沿著一個作家的創作路徑追究下來,就會發現其作品在許多方麵都在發展,技法或思想都有大幅提高,唯有那種神秘的不可解脫的牽掛、心底的憂憤、它的喜悅和感激,這些情感層麵的東西變得稀薄了,淡弱了,纖細了。他遠不如過去執拗,人變得越來越聰明,越來越超然,越來越專業化—緊跟著,作品的靈魂也喪失了。

說到牽掛,說到情感,這些似乎容易,要做到就難了。記憶猶存,可時間會讓其變得可有可無。痛的記憶還有,但畢竟不是當下的、眼前的了。沒有痛的人和陣陣發痛的人,對眼前的人與事的評價當然不同,說話的口氣也不會一樣。一時的牽掛不難,長久的牽掛、不能解脫的牽掛就難了。

兩種平庸

不讓人滿意的作品是各種各樣的,但細想一想,大致也可以分為兩種吧。這是兩種讓人難以滿足的寫作,令人遺憾,或者可以稱之為“兩種平庸的寫作”。我們這樣說,正是對自身的提醒和警覺。

第一種平庸,指的是文學作品成為簡單的、圖解的、傳聲筒式的寫作。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因為以前有過耳熟能詳的一句話,叫“寧要歌德式的,不要席勒式的”,就是拒絕這種平庸的意思。可是在東方集團國家裏,在長達近一個世紀的時間裏,這一類寫作的傳統和資源都是非常豐富的。這些國家長期以來形成了一條幼稚和生硬的文藝規範,其指導思想就是讓文學簡單地配合與迎合。對於強勢話語的極力配合,結果就是產生固定的主題、概念化的思想,產生出拙劣的標語口號式的寫作。可見這種平庸源遠流長,在可以預見的將來也未必就會絕跡,相反還會延續下去,並多多少少得到強化。

這種平庸有時也會以稍稍變異的方式、或者以相反的方式表現出來:盡可能給以豐富的細節組合,將浮淺的概念充填上較為鮮活的生活內容,打扮起來;或者幹脆以反麵的立場來展現這一切,將作品寫成類似於批判稿那樣—不管怎樣,對於文學而言,這仍然還是處於第一種平庸的範疇。

還有第二種平庸,這就不僅是東方作家,更包括西方的作家,即那些所謂的市場化國家的寫作者,也會掉入這個平庸的陷阱。這裏指的是對一個時期主流的主題和趣味保持一種非常順從和跟隨的寫作。說得更白一點,即為了市場而寫作。在今天所謂全球一體化的語境下,隨著西方商業主義對中國的影響,市場的粗暴性已經有目共睹。商品市場、賣點,已經對我們今天的文學構成了最直接的幹涉,而且已經是赤裸裸的了。

一切都為了“賣”,一切都服從於“賣”,它催生並形成了一股很強大的潮流—為了刺激人的原始欲望,不惜最廉價地展示和羅列、傾瀉和裸露。為賣而寫,為刺激原欲而寫,可以直言不諱。文學在很長一段時期內崇尚所謂的“解構”,弄到今天,類似於“理想”等字眼,竟然變得像毒藥一樣可怕,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即便像“思想”、“思索”這一類中性詞彙,也變得聲名狼藉。所謂的向上升華的力量,得到了最大程度的遏製,最後起勁比賽的,隻是墮落的速度。唯市場主義對寫作的衝擊和影響,使文學變得空前貧瘠,主潮僅僅成為性和暴力。個別曾經是很優秀的作家、社會和文學界寄予較高期望的作家,在這股潮流麵前不知怎樣才能幸免,最好別帶著自己的文學一路向下走去。

如果說第一種平庸是對一種強勢的順從,那麼第二種平庸更甚;如果說第一種平庸僅僅是對某一個地區和國家的作家、某一個時期而言的話,那麼第二種平庸則是在我們人類曆史上、在東方和西方的文學潮流中同樣需要警惕的最大對手。

我們漸漸發現,在這兩股洪流的夾裹當中,剩下的中間地帶是極其狹窄的。那些忠實於自己的感覺和良知、對於文字有獨立追求的、依靠心靈之力的作家,往往隻是生存在兩股洪流的一線夾縫之中,成了極少數。一般的寫作無妨平庸;一個傑出的、目標稍遠的作家,那就隻能寂寞了,隻能回到這兩股洪流中間的狹窄地帶上來,在這塊最難以立足之地上生存。

如果說我們對第一種平庸心懷警覺、認識清晰的話,那麼對於第二種平庸,或許將是很樂於迎合的,並有可能為自己及時地跟上了這股潮流、跟上了消費主義、能夠滿足一大批人的趣味而慶幸和自豪呢。

文學的前途

最後一個問題,照例要談談文學的前途。現在很多人對文學的處境很是擔心,我這兒也並非沒有憂慮。當下我們進入了一個特殊的時代—網絡時代。載體繁雜,聲色犬馬,各種力量對文學擠壓的強度空前。所以我們一些好的文學書出版很難,即便出來了印數也很少,影響力微乎其微。不久以前還完全不是這個樣子,我們對於新時期以來文學的爆發期和噴發期記憶猶新,至今仍然能夠回憶起那個時候一本好書怎樣使萬人空巷。這些記憶都是真實的,我們就是從那樣的記憶中走過來的一代人。但現在不得不說,那些場景也是極為特殊和個別的現象,也許並非正常和真實。

時下的情況才多少恢複了常態。因為一本非常好的文學書,要閱讀和進入也會有門檻。卓越的藝術、深刻的思想,怎麼可能一下子讓那麼多的人普遍接受和理解呢?文學作品不是簡單地看個熱鬧,因為它主要還不是娛樂品。它在一段時間內的相對冷寂,當是自然而然的。但就是這種正常的情況,卻引起了很多不安,讓人擔憂:是不是文學就要失去了最後一個讀者,不能存活了?

實際上這個問題一點都不需擔心。二百年前或更久,許多人都遇到過這個問題,將其作為莫大的、逼到近前的一個危機,去問當時的一些大作家。我們沒有身處二百年前,不知道當年強大的娛樂機器怎樣飛速運轉,難以想象當時娛樂業的發達—但顯然也有許多好玩的東西,讓人們不再讀文學作品了。大作家的回答是這樣的:這個不必擔心,文學是一種生命現象,如果文學會死亡,那麼太陽也就不會照常升起了,男女不會相愛,母親也不會愛自己的孩子,玫瑰不再開放。回答是很詩意的。二百多年過去了,文學到現在還是頑強地生存著,閱讀的深度如何、領悟的深度如何且不論,僅就印刷的品種和數量來看,也比當年超出了幾百倍。

現在的文學書籍比文革時期的印刷總量不知多出多少倍。文革時期作家非常少,品種單一,一部小說就可以印幾百萬冊,但總量卻少得多了,根本無法與現在相比。我們雖然知道談文學的生存不能簡單地量化,但即便單單從數量和品種上看,今天的文學也沒有死亡。

可是文學麵臨的種種頹相並沒有因此減弱。品種多了,印刷量大了,並不意味著文學就沒有危機,所以現在還得談文學的生存。大家都在探討文學怎樣才能活得更好、它未來的空間在哪裏。有人說當下文學麵臨的最大殺手就是網絡傳播,它的迅疾、變化、快速,對文學閱讀和文學寫作都構成了強大壓力。很多人寫出作品直接發到網上就可以了;還有,網上各種各樣的信息撲麵而來,成為一種不問青紅皂白、泥沙俱下的裹挾力量。網絡相對來說更為自由,沒有編輯部的門檻,此外還有電視影像圖片雜誌、各種小報。

如此繁多的視聽製品、目不暇接的娛樂和熱鬧,文學發展和生存的理由在哪裏、確定無疑的根據在哪裏,一時難以回答。這裏不由得想到了照相術的發明,想到了當年很多畫家的驚慌失措。照片能把人和物拍得非常清楚,隻按一下快門就可以了,於是有人擔心畫家馬上就要失業,很多高明的人也曾預言繪畫肯定要死亡,認為照相術會使繪畫沒有一點生路。可是畫家們沮喪之餘還是奮力掙紮,一部分畫家極力地模仿照相術,畫得和相片完全一樣,而且力圖更大更真,畫人,把毛孔和發絲都畫下來。這一路雖然精到準確細膩到極點,後來還是發現吃力不討好,因為仍然比不上拍照,這樣做劃不來。這個畫派就此衰落了,因為它和最新技術離得太近、跟得太緊。

後來則是走向了另一個方向,我們知道出現了諸如畢加索、梵高、康定斯基、莫迪利阿尼等,就是我們熟悉的現代主義,他們變形、誇張,讓色彩更加明亮,畫筆更加自由。可見當時的繪畫藝術家在一種技術的擠壓和進逼下,先是陷入了絕境,而後才是絕境再生。現代畫派是走在和新技術相對抗的道路上,不是離新技術越來越近,不是跟進,而是越來越遠,走向了真正的遠方—不能替代的自己,所以它生存了發展了。

一種藝術的演進和更新,就是這樣發生的,文學也是如此。現在的寫作無非就是麵臨兩種選擇:一種是對新的技術和新的娛樂方式的全麵合作、順從和模仿—很多粗糙匆促,大量描寫性和暴力的寫作,就是走在這樣的一條道路上。其實沿著這樣的道路是不可能存活下去的,它將被新技術衝得稀裏嘩啦,最後消亡。另一條道路,就是讓自己和現代技術在本質和形式上都有一種更大的區別—人們隻有從這種真正意義上的文學寫作中,才能獲得獨特的快感,取得領悟,除此而外在任何地方、在網絡和電視上都不能獲得—既然如此,文學又怎麼會死亡?麵對新的技術,新的傳播方式,文學的形式和技法必然要發生變化,不變化就不能生存,問題是它朝哪個方向改變?

可見,從古至今的文學一直都處在演變之中,從它誕生的一天開始,這種演變從來都沒有停止過。今天的文學演變也許更加劇烈了,不言而喻,它存活的可能也就在這種演變之中:就像當年的繪畫要遠離照相術一樣,今天的文學也要遠離網絡之類的現代寫作和傳播方式,因為離得越遠,才越有可能存活和發展下去—也許應該讓我們的文字更加精致,更加具有生命個體的獨特品質,文心更加纖細,也更有耐心和恒力;相對於網絡視聽製品的一片喧嘩,寫作者不是要匆忙紊亂,而是要更加緩慢,真正地沉著下來……

(2007年4月13日,小標題為整理時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