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林秘史或野地悲歌―關於《刺蝟歌》的對話
齊文化/技法和經曆
我曾經說過,如果熟悉了齊文化的特點,再讀這部作品就不會過多地與魔幻等文學手法掛鉤,因為膠東—東夷這個地方的自然環境,它的文化,它的土地風情,這些文化要素,不光讀《刺蝟歌》,包括以前的《蘑菇七種》《古船》和《九月寓言》,它們的氣都是相通的,都在齊文化的籠罩之下、在它的氣脈下遊走。當代文學批評使用的學術概念,要與中國當下和世界當下的文學話語“接軌”,這當然很好,但在我看來,還要更相信土地的力量,更相信自己出生地文化的長久滋潤。《古船》和《九月寓言》,當年將它們與馬爾克斯掛鉤的人太多了,《刺蝟歌》也一樣。當我們說到齊魯文化的時候,大家一般都想到魯文化,對於齊文化的內核、特質,基本上沒有人分析。其實,齊文化是一種虛無縹緲、亦仙亦幻、海市蜃樓、非常放浪的文化。這由它的地理位置所決定:舉目四望,茫茫大海,無邊無際,它是海的文化。從秦始皇墓地挖掘出來的兵馬俑全都目光迷茫,麵向東方,看齊國東夷。秦始皇不顧老邁,跑了三次齊國,到了東夷,就是現在的膠東。他在那裏第一次感受到了大海的神秘和不測,派出徐福出海尋找長生不老藥,這在《史記》裏有記載,是正史。中國的方士就產生在齊國,道家的代表人物丘處機就在齊國。經過這種文化環境的熏染之後,會有新的感受,了解它,可以打通我所有的作品。
《刺蝟歌》中的萬物有靈並不是一種技法,更多的是童年感受,是齊文化給予我的東西。我童年在林子裏,舉目四望就是動物和自然。我很理解目前世界上通過動物的情感模型和思維方式來分析人類,發現小動物的情感與人類是一樣的,連小鳥也會憂鬱,植物也有情感。生命的相似性是多麼大呀。就我個人來說,童年在林子裏遇到的人遠沒有動物多。在那種情況下,我很容易就形成了萬物有靈的觀念。十六歲以前的生活決定了一生的創作傾向。《刺蝟歌》並不是一部單獨的、突兀的作品,不過是更趨於完整和複雜。從某種意義上說,它是我個人三十年的創作走到了一個比較好的狀態、一次抵達。我對於文學語言的理解和更高更苛刻的標準有信心,並且堅守了這種信心,其結果就是《刺蝟歌》。閱讀有很多方法,我個人希望用感性去把握,從文學語言裏讀到快感和歡樂。
唐童和廖麥/關於“理想”
補充說一下唐童的形象。剛才那位提問也說到他,說到我對這個人物有寬容和理解。包含了這一層,因為他畢竟是人嘛,人有各種欲望、惡,不是那麼單一。我為他的那種巨大的創造力、行動感、單純和好奇心所打動,但又很仇視他的掠奪和殘忍的行為,因為這是罪惡不是缺點。有時他凶狠得像個魔鬼,有時又單純得像個孩子,他對愛情很執著,個人生活又很混亂。這樣一個人對於美蒂的愛貫穿始終,百折不撓。這種人在生活中是有的。如果他的混亂是對於非常頑強的始終如一的愛情的追求和補充的話,還不如說是一種絕望,或者說是性格中多元的東西。他的靈和肉分離或高度合一的時候,處理問題都不一樣。要深入了解世界上人的角落裏那些極其獨特複雜的場景、很多我們用想象達不到的地方。具體到一個人的靈魂,有很多曲折的角落。
至於說到廖麥,這同樣是一個複雜的人物。我把他塑造成一個外觀上比較理想的人,腿長、個子高、善遠行,清爽、剛勁,長臉……他有很多優點,記憶力很好,有濃濃的情感,特別是他對於家族血脈的記憶和執著。這種人我非常敬重,轉眼就忘的人沒有價值。他很多情,對生活用情很重,恩人不忘,仇人不忘,愛人不忘。他咀嚼起最豐富的愛情是一把好手。但這個男人也有兩麵性,他的行動感不如美蒂,美蒂多麼潑辣,她把那塊地盤下來了,要付出多少勞動,帶著一個“私孩子”,和強大的對手周旋,白手起家搞起了莊園。廖麥既是愛情的專注者,也是生活的享受者,他把美蒂和全部成果都接受下來了,但他又很褊狹、猜忌、神經質,對於水火不容的東西更神經質。最後他想出走,但是美蒂比他走得還早。他麵臨的是極其尷尬的情況,如果說他是一個“失敗者”,那他是沒有辦法,我也沒有辦法。這種故事在生活中我相信絕對會發生。最後廖麥對於自己的生活方式也有覺悟和感慨,他知道無論選擇的理想和生活多麼好,一旦凝固化了,理想也會變得非常粗暴、甚至腐敗。晴耕雨讀的生活多麼美好,這也是我一輩子向往的生活,但它慢慢在接近全球“一體化”的語態下,變得腐敗了。他的生活多麼符合生活的“新概念”:有高級浴室、機械化、灌溉設備、雇了很多工人,有湖泊、草地、奶牛……活脫脫西方農場主的生活,這時候都與他的晴耕雨讀契合了,他就跟著自己的概念走。這也是我對自己的叮囑:無論尋到了多麼美好的主義、理想和概念,一定要保持不停地探索和尋找的活力,要敢於懷疑自己。對誰都是一樣:怎樣才能保持不斷向前、不斷生長的生命狀態;稍微失去了這種狀態,就有可能腐敗。
魔幻和聊齋/神話文學資源
你說到的社會學人類學未嚐不可,是一種解讀方法,也能達到一定的深度,這沒有問題。俄羅斯文學對我的影響很大,我特別喜歡托爾斯泰、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作家。由於讀他們讀得早,很容易“入”;另一些東西讀得晚,讀得更明白但是不“入”:與其說不入心,不如說不入血脈。俄羅斯文學入了我的血脈,這對我肯定有潛移默化的影響。關於魔幻的東西,我想我們這一代作家應該都接受了很多,它也激活了中國當下的創作。但我為什麼說自己更多的是齊文化的表達呢?因為看創作曆程就可以看出來。我早期的作品,像《聲音》《一潭清水》《秋天的思索》《護秋之夜》《海邊的風》《蘑菇七種》等,它們的氣韻與現在是相通的。那時可能馬爾克斯等人的作品還沒有翻譯,起碼沒有引起我的注意。這就帶來一個問題:我的創作是植根於土地還是書本,是植根於齊文化還是舶來品?我的作品中,天地鬼神人,一團渾沌,它們聲氣相通,我平等地去對待它們。我很早就站到這個立場去寫動植物,沒有俯視或者仰視,沒有設定的暗喻修辭,而是毫無障礙地跟它們交往和遊走,這與《聊齋》的說狐說仙的筆法還有區別。土地滲透到我血脈中的東西、我個人的童年生活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我對於樹木、動物、土地、自然、海洋等,產生了情感和依戀。我覺得自己還是繼承了中國神話文學的傳統,中國文學最開始是從神話開始的,後來排除了神話,文學為革命、政治服務,各種各樣的革命現實主義潮流興起,把源遠流長的神話文學傳統拋棄了,隔離了。所以當魔幻到了中國後,強勢的語言力量壓過來了,我們甚至都忘了中國最豐厚的文學傳統,使文學界失去了應該有的神話文學,評論呢,離開了舶來的這些概念就不能談寫作。這多少是個遺憾。我希望這個遺憾從我們今天的寫作和研究開始更新,煥發神話文學的寫作,讓神話文學傳統在我們的血脈中流淌。這說起來很容易,做起來很難。《刺蝟歌》已經調動了我童年的資源、中國的神話文學傳統的資源,隻能做成這樣。當年的《古船》《九月寓言》這兩部作品,對一個作家來說其風韻離得很遠,要把這兩者結合起來,就像要把鐵和木頭焊接起來一樣困難。強烈的社會性現實性與非常浪漫的想象、幻覺糅合起來,非常難,具體操作就知道,稍微夾生就四不像。後來我找到了一個辦法,即無論色彩、方法、內容差異多麼大,都包含天地人鬼神這一片混沌,如果能在這混沌中遊走,不管是《古船》嚴峻的現實主義,還是《九月寓言》中的浪漫主義,這兩者都可以打通,不存在“隔”的問題。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說《刺蝟歌》“隔”,但是我走這條路走了三十年,也許很不滿意,也許有人比我做得更好,但到今天為止,我隻能走到這裏,隻能做成《刺蝟歌》這個樣子。
語言/狀語問題
寫動物、擬人化、與人的交往的作品很多。卡夫卡是一個革命性的創造,馬爾克斯讀了卡夫卡說,“小說還可以這樣寫,那不就簡單了嗎”。有時候作家為了口頭的快感,為了在現場製作戲劇性的解答,對很多難以回答的問題,都會使用這樣的調侃手法。但實際上遠沒有那麼簡單,難道看了卡夫卡,創作中的那把鎖就“啪”地打開了,就能夠進入一個全新的寫作天地嗎?不可能。它是作家長期綜合的感悟、探索,最後才走到了那一步。所以關鍵的並不是誰最先變形、最先寫動物和人的交往,而是通過這些手法,達到了怎樣的和諧、怎樣的文學含量、怎樣的語言高度。寫法無論多麼高超高妙都沒有太大意義,一定要突破技法。我還是說,情感的濃烈、深入的牽掛、作品的靈魂,這些東西才是最重要的。我以前參加過許多文學討論會,有時會感覺很難過、很“隔”。很多人忘記了文學是什麼。文學是一種語言藝術,如果不能從語言的層麵進入,不能夠貼著語言走,去創作獨特的作品,怎麼能感動人呢?傑出的文學作品在一千字中大概至少有五六次深刻的藝術刺激,給你閱讀的喜悅和快感;持續地調動幽默、機智、對話等非常微小的語言動作,作家的文字掌控能力非常高超,手腕輕輕一抖,就進入了一個新的語言空間和語言高度。你在這機智幽默的對話裏得到刺激,難以忘懷。要不然怎麼能夠讀得下去呢?語言高妙,表達力強,就有黏性。低俗的文學作品就沒有這種藝術刺激,隻能通過直接的情節和動作、扁平人物去刺激讀者。高級讀者為什麼讀文學經典而不讀通俗作品,因為他覺得不過癮。最高級的刺激還是要從語言中去找。現在個別搞評論的為什麼高度評價那些極其粗糙低劣的文學作品?就因為他們喪失了對於文學語言的審美能力,有時過於用力尋找思想和技法,隻跟著潮流走,進入不了語言的層麵:忽略了語言就忽略了整個文學,所以他們能夠容忍粗糙的語言,寬容得沒有原則。我就不能夠容忍。那種低水平、粗糙的語言,根本就不要指望它好,我看不下去。我的意思是說,語言高度是作家長久的訓練之後所傳遞生命個性的能力,而不是副刊語言,什麼“天上飄的是一些微雲”“吹一些微風”,這種白話今天還這樣寫,是鬧笑話,很拙劣,所以我們對“五四”以後的作家作品不要生硬模仿。好的文學語言不會像副刊散文那樣,狀語部分不要非常發達。美國的E·B·懷特在當年,像革命一樣把肥胖的狀語革掉了,他多用動詞、名詞,而最大限度地去掉狀語部分,這種語言看起來很幹,但更質樸、更有力量感。我注意到這個問題,體驗過那場文學語言革命,不讓狀語太發達。我用短句,用跳動的語言。中國當代一部分寫作語言粗糙,狀語部分非常發達,文學含量很低,擺脫不了小學生用詞的習慣。小學老師為了讓學生多學詞彙,鼓勵學生,會在這些華麗的狀語邊上劃個紅圈,什麼“迎著萬丈霞光”“高高興興上學去”等等。童年的經曆和學習不得了,我在中學講,不要過多地讓孩子這樣寫作,可以讓孩子多記一些詞,但不能用這樣的寫作去記詞,讓狀語部分變得過於發達。現在的公文、媒體都是這樣,修飾到最後沒有邊界,說了很多都不知道它在說什麼。我想強調的是,好的文學作品對於語言的要求是極其苛刻的,不僅要求有高度,而且還要求是同一個時期最高的高度,離開了這個高度,就是次等品,就不會是傑出的作品,如果說文學界、評論界和讀者對當代文學作品有誤解的話,也是從語言開始的。回到語言,也就回到了原點,回到了把握的可能性。語言就是語言,語言就是一切。
過場人物/理性和浪漫
我在這裏回應的不一定那麼多,他的話和在座許多人的話令人感動,我上午說了這個話,下午又說:好的評論家和作家是共同成長,傑出者總是結伴而行。他剛才的講話,悟得比較深,沒有一些浮在表麵的評議,非常深刻,對文學本質的理解一點也不比那些最優秀的作家理解得差。剛才他的置疑,有時候也在我腦海裏旋轉,我覺得是有道理的。一個作家關於現實的立場,是否存在那樣一個更純的世界呢?再往前走走看,這是一個非常複雜的文學命題。總而言之,對《刺蝟歌》的很高評價,我是感謝的,因為這種評價是來自感性和理性的雙重把握,又綜合出來,且不完全是現場說話,不為了口語快感。很了不起的一個解讀,而且語言幹淨。
今天下午很愉快,這像一個很豐盛的藝術宴會。
我說一下金堂吧。實際上他和唐的交往是有結果的。因為打紫煙大壘,後來整個集團陷入了危機,不可逆轉—可能裏麵寫得比較隱晦吧,是通過廖麥女兒之口說出來的,整個就是金堂給予了挽救。他們之間有一個現實的回答,但即便是這樣回答了,對整部作品來說也不是特別重要。我沒有把金堂界定在一個官或商,或者是其他的身份,故意這樣模糊的。由於多種考慮沒有很具體,裏麵有一些人物似乎不重要、但綜合起來就很重要,像黃毛、金堂、老道、地下獨眼老人等。反正這樣寫很容易蕪雜,要處理得和諧是非常困難的,需要漫長的寫作經曆,把握得失,在心裏一寸一寸地把握。但我不能量化,這段怎麼寫,那段怎麼寫,而要依據色彩的濃淡、情節的需要;更重要的,就是審美上的和諧。我覺得這本書還沒有蕪雜起來。如果說寫了大量的事件和大量的人物,過場人物需要很多的話,那就需要很強的控製,要不就是一團糟。在這一方麵,我做了很多努力,可能你們在讀的時候有感覺,有時過場人物對整部書是很重要的,但對其個人並不是重要的,有時隻構成某種色彩、某種理性,或構成某種意境。作品裏麵還有一些裸露的關於理性方麵的闡述,比如說黃毛和他父親之間的一些議論,但那樣寫又幻化為一種很具體的事物了,最後以形象出來,而不是以理念出來。書中的理性再強,但是還要用詩的高度的理解力和消化力把它溶解掉。有一點是肯定的,“刺蝟歌”三個字是含義豐富的,報紙上引用了我的一句“手捧刺蝟”的時代,那是隨口說說,從某一點上說的,它其實更豐富,一方麵是給主人公起的名字,另一方麵刺蝟在裏麵真的是唱歌了;還有一方麵,即是一種意象,一種可以統領全書的意象,這才可以用它。上海的一位評論家說:小說叫“叢林秘史”不是更好嗎?後來一想,不行,太理性了。“刺蝟歌”三個字留出了很多餘數,它的空間感要留得更大一些。如果一個作家有過多的理性,讓理性傷害了詩性,那理性也是二流的。最高級的計算機演算起來有可能掩蓋它的理性,它會是完全模擬的、形象的、具體的,像高級“傻瓜”相機,有巨大的理性在後麵墊底,運算的能力特別強,表現出來的隻是具體的形象。如果說有的看起來沒有理性的大浪漫作品,很可能作者有一個像巨型計算機一樣的運算頭腦在後麵撐著。
(2007年4月17日,於北師大文學院,小標題為整理時所加)
在半島上遊走―在北京師範大學的演講
這是第一次到北師大,很高興和大家交流。不知從哪兒講起……我是一個不停地在紙上表達自己情感、寫了許多故事的人,你們也許想知道他怎樣寫作,怎樣考慮文學問題,考慮的和你們有什麼差異。
職業
這個話題很自然地就引到了“職業作家”這個詞上。我自己的寫作,用謙虛的話來說,就是“人微言輕”;用不太謙虛的話說,就是我盡力了—我看了、我想了、我認認真真地寫了三十年。發表了有好幾百萬字,實際寫作量超過了這些。這就會出現一個問題:是否“疲憊”?如實說,我個人覺得,我現在的寫作隻是邁出了第一步,內心裏要求寫作的情緒還是非常飽滿。文字和語言對我來說不是陳舊了,而是相當新鮮。我常常麵臨著大量的東西等待處理,大量的題目等待去寫。
從很早的時候起,我對詩有一種特別的向往。我曾經寫過詩歌、小說、散文、戲劇、報告文學,後來就主要是寫小說和詩歌了。我現在想,作為一個職業寫作者,他的危險和優勢是什麼?我上午曾給朋友講,憑著一個寫了三十年的、有著較長文學訓練的人,僅僅靠一種經驗和慣性,是不太需要特別費力就可以寫出流暢的、能引起一定閱讀快感的、看起來也還不錯的長篇小說。因為這時對文字的掌控能力已經相當熟練了。他可以順利地編出故事,因為掌握了許多的文學套路。那麼真正的困難在哪裏呢?在於他是否能夠進一步寫出生命中激動人心的、新鮮的、嶄新的東西,怎麼繼續保持那份飽滿的感情。所以,一個作家文字的漂亮和老到,並不是最難的,也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