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文字間出現了疲憊,那麼這個職業就有些危險了。當然,從市場上論,還可以通過炒作、通過一些評論,使書保持一定的銷售量。一個作家寫出一部不錯的作品,卻難以保證再寫出另一部好作品,這要比想象的難。在近二十年的時間裏,我不停地在膠東半島上遊走。我原來有個野心,就是想把半島上的每個村子都跑遍,結果做了大量的錄音、筆記,還搜集了一些民歌。遇到老人,隻要是閱曆廣的,我就想和他攀談。但是後來發現,要真的走遍也非常困難,所以到現在我隻走了部分地方。但是我看到的聽到的,已經整理裝滿了好幾個箱子。也許這些資料一輩子都用不上,都不能直接地把它寫進作品裏去,但是走和沒走是不一樣的。任何作家可能都未必如數地把自己的經曆寫進作品中,但我想重要的是擁有這些經曆,這可以改變他,改變他的感覺,掃除他的疲憊。
感情
第二個想和你們交流的是,為什麼同一個作家的作品,曾經深深地打動了我們,讓我們難以忘懷,但是過了一段時間,看其新寫的作品,覺得雖然一切還好,就是不再深深地打動我們了。原因何在?我想大概是作家的感情世界不再飽滿了。
說說感情。許多書不感動人,是因為作者失去了感情。這個問題說起來簡單,但是讓一個作家要飽含情感,牽掛很多東西,一直牽掛著,不能忘記、不能忘懷,是很難的。在他剛開始寫作時,他積累的感情很多,所以他就寫得好。感情能夠滋生大量的無法覺察的東西。但寫得久了,一百萬兩百萬字、十年二十年下去,一個人還能夠葆有這份濃濃的情感嗎?對於時間、對於人、對於自然、對於社會和生活,能一直做到認真專注嗎?這太難了。這種情感不是指簡單的衝動,也不是欲望的發泄,而是出於一個生命真正意義上的不能忘懷。認識的人、不認識的人、聽說的、近處的遠處的,他們的命運會打動我們嗎?那樣心多累啊!所以我們看到的一些好作家往往是滿臉疲憊、過早衰老了。作家最要緊的是要誠懇、要質樸。作家嗓子比不上廣播員,思辨比不上哲學家,漂亮比不上影星,作家隻有一份質樸的感情。
有人評價作品,說一切都很好,語言也不錯,文學性也很強,就是感覺它不太飽滿—這怎麼能說好?如果不飽滿,什麼都談不上了。那是生命的力度,是那種方塊字不能掩藏的激動和感動……那才叫飽滿。所以我個人對書有這樣的看法:隻要是不飽滿的,就不是一本好書。故事編不圓,結構有殘缺,那都不要緊,隻要是有生命力量的,有感情的,那就是好的。情感指的是內在的東西,不是技法。不是說把自己擺進去以第一人稱寫,那就一定飽滿,不是這樣。也有所謂的“零度寫作”,有很超脫的寫法,這也不妨礙感動和誠懇。
當個人境遇得到極大的改變,成了一個名人時,也許會影響創造力。一位老石油英雄說了一句話:“井無壓力不出油,人無壓力輕飄飄”,很好。人失去了壓力,很難再有那樣一種擊打靈魂的力量了。所以有時錢和名也能毀壞人,地位也能毀壞人。人到了拿不起也放不下時,就累了。從一個場合到另一個場合,從這個圓圈到那個圓圈,就這樣把時間轉完了。時間是非常寶貴的,開個玩笑,小時候見過村裏有些放豬娃,豬撒在地裏,他們就在一個角落玩,玩的心太大了,把田野上的豬都忘記了,結果一抬頭—豬都沒有了!時間就像豬,一定要把它看住才行。
風力
我們其實是生活在風中,整個的風裏都摻雜著一種不察的東西,像激素和催化劑一般。我們想拒絕的東西,說不定已在潛隱中接受了。我們生活在今天的環境中,就要呼吸今天的空氣。在《刺蝟歌》裏,我寫到一個男人,他對自己的老婆非常敏感,對她從精神到肉體都非常注意,因為他愛她。他發現愛人身上的氣味在變,脂肪層、肌膚,感覺上一切都在變。乍一看沒有改變,實際上像發酵一樣,在一點點變化。他不明白她最後為什麼會變得這樣厲害。後來他悟到,是因為風,風裏有什麼東西,風慢慢穿過了愛人的身體,這才使她產生了一種不可遏止的變化。
這當然是一種文學化的比喻,不過實際生活中也是如此。真的是差不多。我們要非常警覺風帶給人的變化,因為它是看不見的一種力量。我在海邊住,經常能感覺到風把房子上的什麼東西腐蝕了,剛開始眼睛看不出,過一段時間,才會發現風把它嚴重地改變了。所以,我們每一個人都呼吸今天的空氣,要接受今天的風,讓它穿過自己的肉體。風裏邊什麼都有,一些審美趣味,一些要求和催促,讓我們無一幸免,不自覺地就吸納進來。我們甚至來不及去判斷。所以,我們常常會為那些大路貨、那些平庸的東西發出讚賞。
真正優秀的作家,不會站在平庸的開闊地上,而隻能站在一線非常狹窄的地帶,這個地帶容納的人是很少的。這裏將站著為數不多的人。前幾天有人批評中國當代文學,在報紙上引起了討論。中國好作家很多,也許極為傑出的我們並不認識,不可能完全認識他們。隻有極少數有大能力、有大智慧的人才能夠感覺到一點,隻有讓時間再加上人的智慧,一起去鑒別才行。曆史上,許多當時的大作家大藝術家在那個時代是不為人知的,如卡夫卡和梵高。講起來太多了。所以說偉大的作家不一定是當代就能夠認識的。“偉大”是一個曆史的概念,起碼要等上百年之久,讓時光的塵埃落到它的身上,看起來像一個雕塑的古董一樣,人們才能夠超然、才能夠去掉嫉妒和偏見,看得比較清楚一點。
有一點可能,即我們當代人對時下的文學有些誤解。我們在認識上肯定犯的錯誤很多。人難免要胡說一點,有時候是故意的,有時候實在是因為我們的目光有問題,我們的智慧不夠,又急功好利,“耳根太軟”。所以說,人是有弱點的,人特別怕風。我們本來是這樣看一個問題的,但別人說不是這樣,是那樣,我們就會相信。其實我們原本的判斷也許沒有錯。對文學作品要自己感悟,不能僅僅靠聽—如果聽得好自然是件幸事,如果聽歪了怎麼辦?那樣觀點就要一會兒一變了。民間有句話,叫做“三人成虎”,意思是說有一個人在你耳邊說話,你或許不會相信;一會兒又換了一個人說同樣的話,你可能就會猶豫:信還是不信?如果再有一個人說類似的話,這時候你就會完全聽信了。這是說,三個人都說同一種話,這話就會像老虎一樣厲害,變得極有權威性。
依此推論,對於文學作品而言,潮流的力量該是多麼大啊—三人尚且成虎,那麼一股潮流,一股風,對許多人而言就不是虎的問題了,那簡直就是唐山大地震。
積弱
還有洋人的問題。洋人一說怎樣,很能影響我們。國力貧窮,積弱多年,結果連文化和精神也一塊兒塌下來了,沒有了自信心。民國時期,棗莊那個地方土匪厲害極了,想攔截政府的火車,把一車的人劫到山上去,然後勒索政府的錢。有人給他們出主意,說中國人對中國人不重視,你劫了車上的洋人,政府才會真的焦急。土匪聽了他的話,劫了幾個傳教士,結果真的轟動了全國。實際上土匪把一群人質帶到山上,對中國人質非常殘忍,而讓那些洋人躲在較舒適的地方,給他們吃好喝好。後來政府真的給了土匪很多錢,還許了他們官。這個案子就這麼解決了。
崇洋媚外是一種劣根性,它是什麼時候形成的?曆史很漫長了。它與我們的農耕社會、與我們的國勢孱弱當然大有關係。我的書腰上的宣傳詞一旦寫了外國說我如何如何,我就極不舒服。人家為了推銷作品,隻好服從商業利益。其實外國人要懂中國的文學,就像要學會中醫號脈一樣,是多難的事兒。這完全是兩種文化,要靠一種感性悟性。外國人要深刻弄懂中國的文學,要付出多少勞動!所以我們要理性,要用平靜的心來對待各方麵的文學評價。
也不應把懂英文當成至關重要的文學條件。對文學創作來說,心靈緊緊連接的隻是一種地域語言。文學是心靈的問題。我還沒遇到一個外國傑出的作家會說漢語,這也並沒有影響他的傑出。中國十三億人口,漢語是世界最大語種之一。有時候歐洲作家盡管也會好幾種語言,但那都是歐洲語言,如一個中國人會膠東話又會四川話廣東話差不多。我們這一代作家有先天的不足,又沒有語言環境,我們已經失去了那種曆史的、時間的機遇,其實是很渴望掌握更多語言的。
掌握了強勢的語言,不等於自己的文學就強了。這是兩回事。即便閱讀也是一樣,懂了外語,還要看對作品的感受能力如何。對文學的敏感度如何,這才是最重要的問題。能夠直接讀外文書的人,讀外國小說的時候,如果沒生活在同一種語言環境裏,極力要弄清楚的還是小說的意思,而沒有多少餘力用於審美。小說中好多俚語、幽默、機智,是非常難解的,所以這時候閱讀的重心還不是放在審美上。對他們來說,要讀外國文學,找一個好的譯本再看、再感受,是更好的。因為這個時候閱讀的重心又回到了審美上。
生存
許多人心照不宣的,就是文學正在走向末路。我的看法卻完全不同,在我看來,今天同樣有傑作,也同樣有傑出的閱讀者。過去的傑作無論怎麼偉大,都不能取代今天,因為生命和時間每天都在運行,每一天都是嶄新的,文學所以也就永遠年輕。在很久以前,法國作家左拉一遇到說文學要死亡的人,就憎恨,還寫了一篇文章叫《我的憎恨》。我現在能理解左拉的憎恨,但問題是今天這樣問的人太多了,要恨也恨不過來,所以不應該恨而應該理解。
客觀地說,從左拉的恨到現在,200年過去了,文學非但沒有死亡,反而印刷量翻了上百倍。雖說閱讀的深度和廣度是另一回事,但至少印刷量和品種是上去了。現在許多人提出一個理由,說我們現在的閱讀和娛樂發生了質的變化,這和200年前談文學不能死亡不同,它的前提已經換掉了。實際上我們也沒有生活在古代,沒有生活在200年前,我們不知道那時候麵臨著怎樣激烈的娛樂形式的挑戰—當年的法國也很熱鬧,還有紅磨坊之類嘛。
沒有生活在那個時代的人,不知道那些形式曾經怎樣挑戰文字閱讀,要不這個問題也不會被提出來。其實電影和電視早就出現了,像海明威的作品,在他活著時就被拍成了許多電視劇和電影。它們剛剛出現時,對人的誘惑力該有多大!那時的文學還不是同樣生存和成長著。現在的網絡和電視,它在歐洲和北美出現和普及的時間遠超中國,那裏的文學發展得怎樣?
中國是一個農業國,看到新科技出現容易慌一點。就像農村剛剛實現機械化的時候,村裏來了一台手扶拖拉機,全村所有的孩子都不吃飯了,都跑到街上去看它了。而現在呢,一輛轎車、一輛十八輪大卡停在街上,孩子們都不看了,他們該吃飯吃飯,該喝水喝水。因為見多了就不奇怪了。我們現在對網絡、大片這些東西,就相當於剛剛在村子裏開來了一台手扶拖拉機。慢慢地,等到“手扶拖拉機”時代過去之後,該幹什麼還得幹什麼。不然那就是見了一台手扶拖拉機,飯也不吃了,還預言說以後永遠都沒人吃飯沒人喝水了……
生命裏麵有個最基本的要求,這就是閱讀,它和吃飯喝水一樣,怎麼會因為有一個新東西的出現就放棄了?有一個很有文學才華的高中生,和我見麵不久就反複說文學要死亡這類問題。我終於不耐煩了,告訴他說,你這麼有基礎就好好寫吧,你才這麼小,而文學很大,它死亡不死亡你也管不了,隻好好閱讀好好寫就行了。真的,文學是太大的事物了,就像太陽什麼時候毀滅,地球什麼時候沒有,作為一個農民好好種自己的地就是了,天天憂天是沒用的。偶爾憂一下無妨,天天憂,不種糧食了,就不好了。
我們現在對文學有一種垂死絕望的感覺,一旦有這種感覺,也就沒有愛了,也就不再愛自己的工作了。其實文學不會死亡的,我們微小的生命個體,哪能和文學與生俱來的那種無法度量的巨大去比呢?還有,文學邊緣化的呼聲那麼高,可是文學怎麼會邊緣化?現在它邊緣了,那它什麼時候又中心過呢?文學不能當飯塞進嘴裏,也不能變成一紙命令;但是它給人心靈上帶來的震動力、在與生命結合的性質上,是無法替代的。說它是邊緣,那什麼又是中心?如果把心放正,就會發現,文學還是裝在心裏。而如果把文學當作更世俗的一種使用,那它永遠是邊緣的,自古至今都是。有人談文學一開口就說“固然文學邊緣化了……”這話一聽就覺得不通。
文學進入心靈,它的位置沒有變化,將來也不會。一個人不能因為自己不讀了,讀得少了,或自己的孩子不讀了,就認為文學邊緣化了。人追求完美的恒念不變、對人性的好奇不變,文學固有的位置就不變。
附:幾個小問題
語言,遠行和守望
我和您的看法不同,我在語言上的追求是自覺的。我甚至覺得一個作家存活的全部資本,幾乎就是稱之為個人的那種語言。我們不能夠把不負責任的、過分的誇張之類看成是好的文學語言。要給文學語言定一個高標準,需懂得什麼是機智,什麼是幽默,才會懂得什麼是最好。我不能說自己有最好的語言,但我給自己定的標準很高。所以這個問題我不同意,這與謙虛沒有關係,而與我個人的文學原則有關係。至於遠行和守望,我寫到遠行和守望很多,它們兩個是統一的。
精神空虛/讀經典
我們這個年紀的人也很空虛,我剛才和清華教授說,要想辦法寂寞自己,到了我們這個年紀浮躁不起了,應該看住生命、時間,別讓它跑掉,希望和大家共同努力。我們要想辦法寂寞自己,盡可能不被街上的潮流牽走。穩住自己,寂寞自己,時間照樣流逝,地球照樣轉,不必跟著慌,不必那麼恐懼,這樣也仍然可以生活。多讀書,別把自己關在經典之外。現在有從事文學的卻不讀經典,研究中國古典文學的,竟然連《紅樓夢》都沒讀過,據說根本沒有必要讀,說知道它寫的是什麼。文學是語言藝術,貼著語言走才能走進它全部的奧秘,他沒有讀竟然“知道寫的是什麼”。有個博士生非說羅曼·羅蘭是女的,葉芝也是女的不可,而他的老師說:這也怨我,我講課時沒說他們是男還是女。還有一個文學博士沒有讀過福克納,也沒聽說過,他的導師說:我們的課裏沒有講。現在好多事情匪夷所思。
《刺蝟歌》與《古船》的區別
與《古船》不一樣。《刺蝟歌》同樣是我十分盡力的一個作品。有人說這本書難懂,也有人說非常好懂。我覺得書隻要是誠懇的、動感情的,那麼讀者有感情,就可以交流。至於文字背後的很多,隨著時間的推移可以懂,不一定非要帶著問題一下搞懂不可。從文學的角度看,越是感性地把握它,越是好理解,越是帶著問題去讀越不好懂—通過什麼寫了什麼,思想是什麼,象征了什麼,說明了什麼,主題是什麼,這樣問下去就更不會懂了。一個好的學者,也首先會有好的感受力,感性地把握了作品,才能夠評價。讓人特別懊喪的是,有時讀書也會讀呆的,越讀越不懂作品,會好賴不分的。因為原來是很淳樸的,像孩童像工人農民一樣純樸的,直感很好,讀多了書,可能對事物的感性被破壞掉了。什麼現象學、語言學,這學那學,把自己那種活生生的感受能力,天然的、每個人都具有的那種能力,給破壞掉了。作品可不是為了現成的文學概念而寫的,個人寫作、文學寫作、感動的寫作,有時是不太好評論的。
關於《非職業化的寫作》
《非職業化的寫作》這篇,是在上海,很早,《九月寓言》在上海得獎時的發言,根據錄音整理的。我很早開始就警惕了職業化的弊端。但是今天還要補充一點,就是完全不具備職業化作家對於語言的那種功力,不信賴文學語言,寫得很粗糙很隨意,那隻會更糟糕。我的意思是說,寫作者要具有好作家所具有的語言能力和杜撰能力,剩下的問題才是怎樣去超越。沒有職業作家的能力,還談不到超越,它是超越的基礎和前提。
一個作者不要老關在書齋裏,不要老是看書看電視,要去野外寫景物,到海邊寫海。到生活中去,見了狗寫狗,不要按電視和書中的狗去寫。為什麼?因為到了現場以後會發現,狗要不停地變化,很具體的。我們不能一直采用常見的媒體和書本命名好了的那些部分。如果到現場去,就會發現每經曆一個事物,每經過一個地方,就要在心裏經曆一個重新命名的過程。有了這個過程,文章的生動和新意不就有了嗎?所以說登山不要走老路,走了這一步,下一步就是新的,就要用手去扶一棵新的樹,不停地調整自己的姿勢,沒有預防和預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