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1 / 3)

五十一章

這年冬天,部隊來拉練,住到槐莊。

廣仁是在爐子上喝茶聽說的。

廣仁沒在意,可第二天村裏就貼滿了標語:向解放軍學習;軍民團結如一人,試看天下誰能敵;提高警惕保衛祖國等等,花花綠綠的貼滿大街小巷。

果然,幾天後解放軍真的來了,是野營拉練住在槐莊。

解放軍來了,孩子們像過年似的,整天跟在屁股後跑來跑去。還有比孩子更高興的,是傻瓜歸來,歸來其實不是傻的不認家,他是近親結婚的犧牲品,是個愚癡兒,歸來已經三十多歲了,但還像個小孩子,整天圍著解放軍轉來轉去,他家隔壁住著一個炊事班,還有夥房。他每天都到那裏去,有時也幫著幹點活。當兵的看到他雖然愚癡,但也不惹麻煩,也就接受了他。看他怪可憐的,有時還給他點吃的喝的。

一天,春林說傻子歸來被村上抓去了,是民兵押走的,也不知道為什麼。

廣仁沒往心裏去,現在的人少了同情心,傻子常常受欺負,歸來被打是常有的事,看來又是做傻事惹了亂子,被人抓到了。

第二天歸來的嫲嫲(濰北方言——祖母的稱謂)來了,是求廣仁說情的。

歸來嫲嫲比廣仁下一輩,八十多歲的人一口一個二叔叫著,那份卑下讓人看著可憐。她說:二叔求求你,給歸來求個情,他沒偷解放軍的肉,傻孩子那有心眼去偷肉,哪有那個本事。解放軍少了豬肉,陳二虎說是俺家歸來偷的。快把歸來打死了,真是的,頭都打腫了,現在還吊在屋梁上”。

廣仁這才明白,當兵的夥房裏少了肉,怪到歸來身上了。

廣仁一聽也感到這事蹊蹺,一個癡癡的傻兒,哪有本事去偷肉,他有這心眼還叫傻子嗎?真是的,這些當兵的也真夠嗆。

廣仁一聽就急了,抬腿就要走。

孫春濤正在廣仁家扯閑呱,孫春濤說“二叔你先別急,我去問問,我家住著一個營長,我去問問怎麼回事”。

孫春濤去了一會就回來了,他告訴廣仁:解放軍的確少了肉,但人家沒說是傻子偷得,人家也懷疑一個傻子怎麼有本事和心勁去偷肉?是槐莊治保主任陳二虎硬說是傻子偷得,聽說還把他打得不輕。

廣仁急了,歸來的事情他不能不管,想當初孟憲亮還托他照顧過祖孫兩人,再說憲亮是對槐莊有恩的人,至於他家是什麼成份那是另一回事,老話說“路歸路橋歸橋”,“吃大煙拔豆紮一碼歸一碼”。這時候不能看熱鬧。

廣仁往外走去,他要到大隊讓他們放人,一個傻瓜偷東西,任誰也不會信。

孫春濤還是戰爭時期的心性,好打抱不平,也跟著去了。

陳二虎是個粗枝大葉的人,遇事總是蠍蠍螫螫的好咋呼,平時憑著溫良才對他的信任,總是吆三喝四,不怕得罪人,彪悍粗魯的令人沭頭。他是誰的話也不聽,隻聽溫良才的。是典型的走狗,村裏人背後叫他穆仁智。可當麵誰也不敢叫,他好打人下手還黑,沒人不怕他。

廣仁和孫春濤領著歸來嫲嫲來到大隊部,到北屋一看沒人,再到人們說的“黑屋”一看,歸來果然吊在屋梁上,十冬臘月還打著赤腳,腳丫子凍得像胡蘿卜,都腫的放光了。

廣仁搬來一個長凳,孫春濤上去把人放下來。再細看歸來,頭腫的像個葫蘆,已經分不出眉眼來,眼睛隻剩一條細細的小縫,像是提醒人們那裏曾經長著一雙眼睛。掀開他的衣服一看,渾身青一塊紫一塊。

孫春濤明白,他一看就知道是棍子打的,指著地上被打斷的幾截棍子,向廣仁做著示意。

廣仁一看心裏的火氣“騰”的點燃了,這哪裏是打人,打牲口也沒這樣打的,簡直像土匪,廣仁呼呼的喘著粗氣。

歸來奶奶一把攬過歸來低聲抽泣著,歸來這回也不犯傻了,張著大口哇哇哭著。

孫春濤也是怒火中燒,忍不住的罵道“真是土匪,哪有這樣的,打死人是要償命的,這不是私設公堂嗎?無法無天了”

罵聲把民兵引來,一個民兵進門看到歸來站在地下,對歸來大聲喝問“你怎麼下來了,還想挨揍嗎?真是個傻子”,還沒罵完,他看到了廣仁和孫春濤。

廣仁說“我放的人,有什麼話跟我說”。

民兵伸著舌頭嘿嘿一笑跑了,廣仁對歸來奶奶說“你和歸來先回去吧,回去別讓孩子下炕了,在炕上待著,別留下病根,回去吧,這裏的事你別管了,有我和春濤”。

歸來和他嫲嫲走了,廣仁和孫春濤在等著,要給歸來說情。

可一會的時間,歸來和他奶奶又回來了,後麵跟著陳二虎,是陳二虎把他們截住的,命令他們回來繼續受審。

廣仁一看陳二虎沒給麵子,麵呈慍色,話裏也是夾槍帶棒“人是我放的,怎麼,陳大主任不給麵子,那好我去找溫良才,我問問歸來到底犯了什麼罪,你們把他打成這樣子”。

陳二虎還真不買廣仁的帳,他大咧咧的說“你憑什麼說放人就放人,和你說吧,溫主任不在家,他去開會了,這事我來管,我是治保主任,負責村裏的治安。傻子偷解放軍的肉,我還沒問出藏在哪裏,你說放就放了,我還沒問你,你倒好,反而問起我來”。說完話後嘴裏還小聲咕噥了一句,廣仁雖然年紀大了,可耳目聰明,他聽到了罵他的話“不知天高地厚的老東西”。

孫春濤也聽到了,他總歸是見過世麵的老幹部。他知道和野蠻人不能客氣,要不會蹬著鼻子上臉。他要壓壓陳二虎的勢頭。

孫春濤臉色一變,肅問道“廣仁是你隨便罵的嗎?你別太放肆了,槐莊不是你一個人的槐莊,這是共產黨的天下。你算個什麼東西,你這是犯法,知道嗎?這就是私設公堂!憑這事就可以把你抓起來,我來問你,說傻子偷肉你有證據嗎?說,把證據拿來,你拿不出證據就是誣賴人,就是私設公堂”,說完死死的盯著他,那目光要把他釘著後麵的牆上。

孫春濤淩厲的目光像一支冷箭,射的陳二虎的心中一陣寒意,目光在遊動中流露出一絲怯懦,不敢直視孫春濤。孫春濤是久居高位,長期養成的氣質自然有一種不怒自威的威懾。

可孫春濤錯了,他的威風發錯了對象。

所謂無知者無畏,陳二虎就是一個腹中無物的草包,憑著粗喉嚨大嗓門和健壯體格欺壓平頭百姓,是人見人怕的惡霸,這就愈發養成了跋扈不羈的性子。

溫良才就是利用他的蠻橫無知,這樣的人才會更聽話,他就是溫良才豢養的走狗。

他那裏知道眼前這兩人的厲害,怎麼會屈服於他的手下治民。在他看來槐莊民眾都是他的治下子民,除溫良才還有孫杏花,別人的帳他都不買,愛誰誰。

陳二虎定了定神,把怯意趕跑,又重新抖起威風,眼瞪得像犍牛眼一般大,狠狠的回敬道“你不就是過時的老幹部嗎?還反了你!為國民黨家屬說理,你的立場哪裏去了。再說了,你也不是我們村的,沒你什麼事。就是傻子偷的,不用證據,我說了就算,來人,再吊起來,給我打,我就不信打不出證據來”。

廣仁一聽急了“你知道什麼,什麼國民黨家屬,歸來還沒出生他爹就走了。一個傻子怎麼會和國民黨牽扯上,你知道他爹是誰嗎?他爹對咱槐莊有恩,你懂什麼,誰敢再打人,我就去告他”。

陳二虎高聲叫道“他爹是國民黨,在咱村殺過人,是國民黨的壞蛋,他是為他爹報仇的”。說著就要用繩子捆綁歸來。

廣仁真急眼了,上去一把就奪過來,孫春濤也一步跨過來,怒目對視著陳二虎。雙方誰也不肯讓步,眼看要動手。恰在此時,孫杏花和一個解放軍進來了。

孫杏花進門不問皂白,衝著陳二虎大喝一聲“陳二虎,你放手,你想幹什麼,快放手,溫主任不在還反了你,放人”。

孫杏花喊完,又回頭對歸來嫲嫲說道“你們走吧,沒你們什麼事”。她還吩咐民兵“你背著歸來回家,看看你們辦的事,把人打成這樣子,你們也真下得手,還不快去,背上傻子,一直送到家”。

陳二虎不隻怕溫良才,對孫杏花也有忌憚,他知道這女人不好惹,梗著脖子還想說什麼,孫杏花不容他分辨,又說“我跟溫主任解釋,這是關係到軍民關係的大事,你別不知深淺,惹出亂子你擔不起,糊塗”。

孫杏花的出現出乎廣仁的意料,孫杏花能這樣做更是讓他另眼相看。

廣仁犯迷糊了,他一直看不上這女人,對她沒好感。認為她對孟傳家太過分,奪薑其貴權也太不地道。可就是這樣一個女人幫了自己,要不然還真不好收場?這年頭看不懂的事太多了,她到底為什麼,怎麼變了?廣仁在心裏問著自己。

孫杏花是被解放軍營長叫來的,營長生怕因此破壞軍民關係。去找溫良才說情放人,可溫良才不在家。他叫來孫杏花,先放人再說,免得惹出不必要的麻煩,影響與地方的關係。他幾次和孫春濤聊天,已經弄明白他的老首長宮少保和村裏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他不能不小心。

歸來總算是走了,可陳二虎沒瀉火,他像是有理了,在追問著人們,人們滿臉鄙視著不去理他。

可他看不出人們的鄙夷,相反還認為人們理虧,他理直氣壯的叫囂著“你們說說,你們到底想幹什麼,我準備把他送到公社去,他丟了咱槐莊的人,知道不?他是替他爹報仇的,他爹被解放軍打敗了,他就來報仇,他這是破壞軍民關係,啊,你們說話啊”他按照自己的革命邏輯向人們辯白著。

陳二虎像個瘋狗,吼吼的吠著眼前的人們,雙眼布滿血絲。

廣仁早被他的野蠻氣壞了,睨視著他,反問道“你個小孩子懂什麼?你了解他爹嗎?你知道他爹叫什麼?你還說他爹在槐莊打死過人?你知道他爹打死的是誰嗎?”。

陳二虎也不示弱“我知道,他爹叫孟憲亮,是你們老孟家的人,怎麼了,我說錯了嗎?他爹就是打死過人,他爹打死了俺大爺,怎麼了?你認為我不知道啊”

廣仁一聽感到奇了怪,隨口問道“你大爺叫什麼,我怎麼不知道”。

“俺大爺叫陳文軒,就是被他打死的,非要你知道不可嗎?”。

廣仁一聽這名字像是熟悉,但一時記不起來,他看著孫春濤,孫春濤也看著他,兩人四目相對,都在疑問著對方。

孫春濤看見廣仁也在疑問的看他,就問陳二虎“你大爺是幹什麼的,是在槐莊被歸來他爹打死的嗎?”。

陳二虎說道“我聽俺爹說過,俺大爺在膠東主力部隊當過八路,後來調回來的,是老八路,被歸來他爹打死在槐莊,怎麼了?”。

廣仁愣了好大一會,終於想起陳文軒是誰來了。

陳白狼的名頭太響亮,以至於連老冤家廣仁也忘了他的本名。

廣仁聽他說到這裏,心裏明白了,眼前這個混球看來還真不知道他那寶貝大爺是什麼貨色,要不然他再傻也不會在眾人麵前提起。

廣仁想趁此教訓教訓他,免得他整天厥著尾巴像個咬人的狗,給他上一課,滅滅他的囂張氣焰。

廣仁眯著眼,發出刺耳的“格,格”一笑,怪怪的看著陳二虎問道“你大爺當過八路,還是老八路,確實是被孟憲亮殺死的,你還不知道你大爺怎麼死的吧?我可知道”。

孫春濤還蒙在鼓裏,不解的問道“二叔,他大爺是誰啊,我怎麼不知道,也是咱渤海獨立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