琨兒常傷風感冒。娘一到,就從她的衣兜裏摸出體溫表,甩兩下,然後就解開琨兒外衣上麵兩粒扣子,從內衣處把體溫表伸進琨兒的腋窩下,她一把把琨兒暖在懷裏,臉貼住琨兒燒得通紅的臉。眼睛就一動不動地看著對麵牆上的掛鍾,不動聲色一秒一秒地數著,一定要數滿300下,才把體溫表拔出來,水平地伸到眼前,立馬讀出燒到多少度。若燒高了,她就喊,快拿氨苄西林,快拿托恩……我第一次見著時,竟大為驚訝:其一是60歲的娘眼神不好,她卻能準確快速地辨出體溫表上的度數;其二是沒有多少文化的娘,竟能順溜地記得拗口的藥物名,且曉得它們各自的用途。
娘最怕琨兒燒高了,燒迷糊了,所以她時時要我們在家裏必備退燒的藥。我是知道的,娘的擔心不無道理。我們全家都在鄉下時,小弟就是燒高了,後來患下了腦膜炎後遺症,弱智了。我曉得,這高燒,燒灼了娘的心,這一直是娘心中永遠的痛。
後來,娘就養成了一個習慣,每時每刻,她的衣兜裏總揣上一個體溫表。
這回,娘也發燒了。父親回老家有事去了,臨走時給我掛了電話。我一上午在辦公室裏忙,其實說穿了就是喝茶看報打電話。中午,又急著和朋友去趕場子(喝酒),就把這事給忘記了。酒醒之後,一拍腦門蓋子,記起父親的話。一車打到父母家裏,沒看見娘,隻有小弟一個人在家。問小弟,弱智而又結巴的小弟說了好大一陣,我才曉得娘是實在熬不住了,一個人上城南診所打點滴去了。
在城南診所,我推門進去,娘躺在床上,正在打著點滴,一滴又一滴,從高空掉下,擲落有聲。
我急急地問娘,您高燒,您燒到好多度?娘說,我試了體溫的,毛毛燒,年輕時經得住,唉,年歲大了,不中用了,隻好來打一瓶水(點滴)了。娘說得若無其事。
坐在對麵桌上的醫生接了話:還毛毛燒,都40度了,幸虧來得早。
娘轉過臉去,岔開話題,和另一個打點滴的老婦人拉起了家常。
娘問:你老人家有幾個崽女呀?
老婦人答:三個,兩個崽,一個女。
娘看了看她單單的一個人,問:他們不管你?
老婦人答:不管。他們都講我太顧這個哈寶崽了,屋也不分給他們幾股。
我再去看那老婦人,原來是住在我們那條街上的冬財的娘。冬財跟我小弟一樣,患了腦膜炎後遺症,是個弱智,與他的娘相依為命。
娘又問:難道生病了,他們也不管?
冬財娘幹幹地答:不管。
娘再也無話。
很長一段時間誰都無話,靜,隻有長久的靜。
娘的血管太細,打點滴的針又用了七號針,很慢很慢。大約坐了一個多鍾頭,我的屁股下麵似生了釘子一般,我有點坐不住了。
娘可能是看出來了,說,你有事,你去你的,我打了針就回去了,不用管我。
醫生卻不屑,你娘打的(點滴)還算快的,那個老婆婆(指冬財娘)都四個多小時了。她的崽都還在外麵等著呢。
我這時才發現冬財坐在門口一側,天氣很冷,他不時地打著哆嗦,還不時地透過拉緊的玻璃門往裏瞅著,也許是想看清楚些,他整個臉都貼在了玻璃門上,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了,變了形。眼睛,卻睜得老大。
娘也看到了,轉過臉來有點怪罪的意思問冬財娘:你怎麼不把(你的)崽喊進來?
冬財娘答:我不要他陪我來,他要陪我來。他陪我來,他又不肯進來。他不肯進來,他是怕別人聞著他身上的(氣)味。你也曉得的,得了這種病的人,脾氣都倔得很。
娘埋下了頭,我看見了娘在擦眼睛。冬財娘當然不會知道,她這一說,說到了娘的痛處了。
冬財娘先打完了點滴。醫生拔出針,要她自己用手摁一會兒。哪料她想急於起身,一用力,手上的血直冒,滴了滿地,誰也沒有看見。卻見門口處的冬財拍打著玻璃門,嗷嗷嗷地叫著。
交完錢一出門,冬財就在門口扶著娘,沒走五米遠下一個台階時,冬財娘摔倒了。冬財嗷嗷嗷嗷又高聲大叫,近旁的人都擁了上去。
再看時,冬財扶著他娘一步一步走向遠處。
遠處的天暗了下來。
這時,我的小弟向診所急匆匆地走來。
我的臉一陣一陣無由地發燒。
我在心底問自己:在情感和心靈的天空中,我怎麼就弱智了,我連他們兩個“弱智”都不如,我是不是患病了?
我無數次地問自己,也問冬財的哥哥和姐姐。還有,和我一樣“健全”的人,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