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字的故鄉(1 / 2)

故鄉是一篇幹脆的散文。

她幹脆得令人驚歎。常常是在故鄉拔節的季節裏,炒豆子一樣,一個字一個字嘎嘣嘎嘣地跳出來。

故鄉裏最長最長的一個字是“等”,最深最深的一個字也是“等”。

等太陽爬上樹梢,等月亮落到水裏。等油菜開了花,等稻子抽了穗。等黑發染成白發,等背脊彎成弓犁。

你看,八太婆不還在村口那棵樹下等嗎?一棵小小的桃樹等成枝繁葉茂的一棵老樹,八太婆抓了“壯丁”的崽還沒回來。有人勸她,不要等了。她說:“等!等著等著就回來了。我常常看見村口的路盡頭,有木娃歡蹦亂跳的身影……”有人替八太婆傷心,要是真等不著呢?八太婆先是一怔,繼而喃喃自語:“等,就一定等得到!等過了,也算等到了。”

等到了,是一種勝利和滿足;等過了,是一種踏實和美麗。等,不單單是等一個人,不僅僅是等一種結果,更重要的是用整個心在等。心與心的等待,超越時空,超越語言,比什麼都重要。

故鄉裏最美最美的一個字是“懷”,最暖最暖的一個字也是“懷”。

高興了,漢子們就開懷大笑,在火塘邊,大碗大碗地喝著包穀燒,咬著豬頭肉。嫌不過癮,幹脆伸出手去抓,肉肥汪著哩,也把手弄肥滑了,晶亮晶亮地流著油,腦門上的汗一線一線地,從滿臉的黑土地上流下來。火塘裏的火,旺旺地,開懷地呼呼呼地笑。就是有個雞零狗碎的事,鄉裏鄉親誰也不放在心上,袒露胸懷,總是檢討自家的不是。

姑娘開了懷,小夥喜癲了,歡快地追逐著,嬉戲著。山川田野上,走一路,笑一路,寫下一路抒情的篇章。有過一回,讓人美麗感動一生,一生再也難以忘懷。這不,一個長辮子的俏姑娘,唱著歌,漫山遍野采花,自己巧手編了一頂花冠,高高地戴在頭上,夜夜來到你的睡夢中。你喊,急切地喊:姑娘,姑娘……姑娘不應,隻是低了頭用手絞著衣襟,臉上早已籠了滿天桃花暈。而後,姑娘撒開腳丫,一路跑開了去,回轉頭,一笑,看見一大束一大束鮮花開在紅樹上,又聽見百鳥啼鳴。抬頭,明月當空,清風徐徐。此時,情在蕩漾,夢比蜜甜。

是哪家的懷崽婆?她走在冬日午後的陽光裏,把驕傲寫在臉上,把碎花棉襖的前襟支起老高,昂起頭,摸著肚,到處搭話,就是沒人,遇見牛,也要“哞——呀”脆生生地喊一聲。然後,腆著圓滾滾的大肚子,高高地倚坐在塘坎邊老樹下的木火桶上,叉開雙腿,仰麵撒手,大大方方的。她就這麼舒適躺在陽光的溫床上,無限地遐想,陽光照得她那般幸福,那般美麗。她一起身,碎金碎銀在她麵頰上閃閃爍爍地旋著舞,酡紅的臉上洋溢滿足的笑容。

故鄉開懷的日子,大多選在金色秋天的收獲季節裏,甚或把歡樂陶醉在油亮亮香噴噴的臘月裏。也許,他們的春天太忙碌,夏天太多情。

當村莊裏的老師在全村最好的屋子裏第一次把“懷”字解釋成孕字,當這個老師要把村子裏所有的娃都孕育成一張張最美的畫圖時,娃娃們一個個地記住了這個可以更多夢想的字。他們回到家,把這個字連同放飛的夢想一起說給了爹,講給了隆起肚的娘聽。但不管爹娘怎樣費力,卻總也說不好寫不下這個他們早已深懂其中蘊涵的字。

故鄉裏最怕最怕的一個字是“單”,最真最真的一個字也是“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