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佳節——中秋節(江淮農村又叫團圓節),隨著這連綿的秋色和古典的詩境,棲息於時光的驛站,深藏著東方雋永的情結和文人墨客的詩心,古老而又經典,深邃又令人回味,而我卻始終不能忘懷家鄉的那年團圓節。我知道,那年的團圓節,是二姐的團圓節,一個人的團圓節,陪伴她的是熱鬧而又孤獨的城市,還有遙遠又沉默的鄉村門楣。
我害怕過團圓節,害怕那金黃的秋色和碩果高掛的燈籠。大地的舞台上,年僅十六歲的我還不能把握一把鋤頭,不能負擔一枚稻穗的份量,這樣的時刻到來,於我是一種傷感和憂鬱。這樣的秋色,屬於誰?是年邁蒼桑的父親,還是滿頭風霜的母親?父親拿著我錄取通知書,無奈地遙望著門外的曠野,無語凝噎。母親無助地盤坐在牆角,為我縫補即將負笈的行囊。二姐默默地站了起來,從鄉村的田野和鍋台旁站了起來,讓我出去為弟弟打工吧。莊上,外出打工的人才開始。一些無法維持生活基本資料的人不得不遠赴他鄉。按照父親的話,家裏哪怕有一口糧,也不能出去,出外一時難哪!父親年少當家,行船、打豆腐、打魚,什麼再苦的活計都嚐遍,為了家園也漂了好幾年,飽經風霜。再說,二姐識字不多啊!父親堅決不同意,哪能把這麼重的擔子壓在二姐瘦弱的肩膀。父親知道欠二姐的已經太多。其時,二姐已經到了該出嫁的年齡了。可是,為了我的學業,父親強忍著二姐再待上幾年,為父親、為家和我,再握緊木質的鋤頭,白天她在田野裏和大豆、蒿草為伴,夜晚,她就和明月、鍋台為伍,承擔著家的重擔,一頭是年老的父母,一頭是可愛的弟弟。
二姐走了。團圓節沒過就走了,在沒有月亮的夜晚,隨著打工的潮水,就像一片落葉,在一場大水裏,轉眼不知飄落何方?隻剩下一家人日夜的擔心和思念,還有守望的那輪照耀千裏的明月。直到有一天,一封遙遠都市的來信,讓一家人的心才稍微放下來。記得二姐在信裏說,“……一切很好,我掙錢,弟要好好念書,爹媽別擔心,我會每月寄錢回去的……”後聽回家的人說,二姐在遙遠的山裏采茶,上山下山九十裏,我的眼前一片模糊。那崎嶇的山路上,那瘦小的身影在背井離鄉的城市中,不就是一枚苦澀的茶葉?為我釀造的是生活的芬芳,於己卻是極苦的濃茶啊!
那年的團圓節前夕,父親不遠千裏,趕到雲霧彌漫的山裏,找到在茶場裏勞作的二姐,蒼老的父親睜大眼睛,不敢讓二姐看到他的內疚和傷心的淚水。父親一把拽過二姐,二伢,我們走,回家過節去!二姐站在父親的身旁,輕輕地對父親說,我再堅持兩年,等弟畢業了,我就回家過團圓節……父親拖著二姐,二話不說,直往火車站去。二姐用她那撼人斷腸的話對父親喊道,我走了,弟弟的學費誰管?父親瞬間蒼老下去。父親從懷裏掏出母親烙好的還沾著體溫的糖餅,塞給了二姐,隻好一個人踉踉蹌蹌地向車站走去。
那段歲月,每到團圓節,我們全家都會坐在月光下,把糖餅、月餅、水果擺上,包括二姐的一份,還有空空的座位。父親則會守在電話機旁,耐心地等待二姐的電話,直到二姐從電話裏傳來,爹,媽,我好著呢,開始吧,我家的團圓節才開始。隨即,四圍的村莊燃起了熊熊火把,那耀眼的火光中,我仿佛看到了童年的二姐和我一起,奔跑在節日的歡樂裏,我們開心地喧鬧著、追逐著……
如今,我早已經畢業,在遙遠的城市裏工作著。二姐回來後,不久也出嫁了。出嫁那天,我背著二姐,一直走了好幾裏路,淚水也流了好久,父親在家裏沒有出來,母親追了好遠好遠。我知道,姐姐遠嫁了,會有另外一個人去疼她,愛她,可是我該如何報答我的二姐啊!也許,我隻能就這樣背著她,走一段短短的鄉路。多年以後,我一直癡迷於文字的描述,企圖用稚嫩的筆寫下對家園和二姐的感恩和思念。我是農家的土疙瘩,是他們用瘦弱又貧瘠的肩頭升起我這顆月亮,給了我四處飛翔的翅膀。讓我刻骨銘心的是,瘦弱的二姐,用她堅韌的力量和忍辱負重,承擔起一家人的幸福、團圓和一個人的未來。
明月千裏,恩情無限。祝福今生所有的團圓屬於情深義重的二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