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越來越深陷於農具的回憶深處。
對於那些有著二千多年曆史的農具們,任何憐憫和同情,都顯得頗為單薄、輕浮,甚至虛偽造作。它們負荷著時間的重量和五千年農業的文明史,沿著阡陌,不歪不斜,穩穩向前走著,直至消失、消失。
作家李銳說,正視農具就是目擊曆史。“有多少種命運,那些農具大概就有多少種用法。”比如一把钁就是支撐農人回家的拐杖。
钁,俗名大鋤,因鐵製又叫鐵钁,古書裏也稱為鐯,一種掘土農具,類似鎬,一種中國農人使用最多的農具。最早見於商代,春秋戰國時較多。《資治通鑒?唐紀》記載:钁其城為坎。清朝馬益著所著《莊農日用雜字》也雲:“開凍先出糞,製下钁和鍁。”
鐵钁分大小兩種。小鐵钁又叫板钁。平時人們所說的鐵钁指大鐵钁。鐵钁的外形有點怪。钁身長約三尺,寬約二寸,厚一寸左右。钁尖處有兩個“牙”。別看這兩個“牙”隻有三四寸長半寸寬,而且其貌不揚,然而它卻是鐵钁的最重要部位。做刨地、鬆上等營生時,全靠這兩隻“牙”去“衝鋒陷陣”。“牙”為鋼質,是鐵匠後來加上去的。鐵钁的尾端是彎曲的,還有一個孔是安裝木把的,稱為钁柄。
在鄉間,從少年到成人,钁、犁鏵等是成人禮的標誌。會扶耬,能耩地,割麥快,耙地平,鋤草淨,是成人與未成人的分水嶺。钁與農人是親密無間的朋友。隻要在鄉間的田疇上,你扛一钁,立馬你就是標準的農人。農人愛钁,甚過自己。勞動時帶在身邊,休憩時候枕著它,在鄉場上端著碗吃飯時坐著它。要是把钁弄丟了,那真好比丟了農人的肋骨。一個出色的農人,收工時,總要將自己的钁、鋤和鍁擦拭得鋥亮。在鄉村,鑒別一個農人的稼穡之事,往往是看他對各種農具使用。鄉村的農具,一般是不外借的,農人們大都懂得這一約定俗成的禁忌,所以各家各戶都會有一套齊備的農具。有了它們,日子就有了著落。
鐵钁刨地是種勞動強度很大的農活。真正的農人,從來不逃避钁的份量。因為钁是大之王,它的地位,靠的是鏗鏘的實力。在鄉村,如果說持鐮者,是樸質大方的女子;那麼使钁者,就是好爽憨厚的山東大漢。钁和鐮刀的性情不同,是力的象征,钁刨在大地上,就是震耳的鼓點。
父親總是把钁與犁鏵等當作鄉村的勞動力。清閑時,它們就敦實、本分地靠著牆角或者門後站著,默不作聲。忙碌時,它們就春天播種,秋天收獲,和農人一樣披星戴月,食風飲露。農人把農具緊緊拴在大地的身上,而農具,也把農人的命運牢牢地綁縛在大地上,幾千年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婚喪嫁娶、生老病死,一代代繁衍著,重複著。
比起其它農人,父親更鍾情於勞作。在他眼裏,勞作是他的本分,大地是他的生命,一生的時光都傾注在上麵。日夜不停地勞作,則是他活著和好好活著的意義。父親珍愛土地,刨地時比一般人都要精細,左一遍右一遍,樂此不疲。沉醉時還會伸出手來,把钁下的泥土捏上一捏,然後麵帶著會心的笑。我曾多次和父親一起勞作,同樣躬身於鬆軟的泥土堆裏,隻能看著父親手中揮動的钁頭,歎息不止,使動钁的,唯父親也。那時我看著父親把钁舉過頭頂,似乎一把長柄鐵錘,在大地上舞動,整個大地都被顫動起來了。耳畔哧哧的聲響,恰如大地開花的吟唱,滾圓的汗珠順著父親的臉頰還有黝黑的脊背滾落下來,似乎一個個沉甸甸的秋天就從钁下奔湧而來。钁有時遇到石塊,還會迸出火星來。而父親那由直到彎的的脊梁,這時也會像張大地之弓,彈出鏗鏘的聲響。
父親的一生,就是這樣一钁一钁地,重複著一個動作,勞作,白天與黑夜,春天與冬季,被他刨碎又重新組合。钁變得愈來愈鋥亮,大地亦愈來愈肥沃,隻有父親漸漸老去。但他那手握钁頭掄向半空的瞬間,卻成為烙印在我心上的畫卷。
父親把一生交給了钁。他的莊稼在村裏總是頭等,產量最高。這是父親最開心的事了。他把與土地勞作,當作生命的功課,當作人生的苦樂之源。悲哀的是,父親完全不顧時代的進步,機械化種田早已席卷鄉間,他卻依然固守钁、犁鏵等農具,堅守原野。望著他那凸駝的腰背、斑白的兩鬢,我勸說父親放下钁,但父親依舊我行我素,一把钁,終日盤桓在鄉野裏。老家,滿屋醒目的钁、犁鏵、鋤、鎬等。我似乎明白了父親這一生已經和農具合二為一了。
父親在鄉下勞作,我在城裏摸爬滾打。那些水車、連耞還有暗藏著麥香的鐮刀、石磨啊;還有忠誠敦厚的耩子等,於我漸漸模糊,可我依然感受到鄉村寧靜的歲月和安穩的日子。精彩的世界之外,我們發現,離心髒最近的不是城市的喧囂與繁華,而是有著“稻花香說豐年”的靜寂鄉村,那才是我們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