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寫寫刨子(1 / 1)

村莊是有靈魂的,不是說幾間草廬的並列,上升幾縷嫋嫋的炊煙就是村莊了。秋風一伸出金黃的手,向田野召喚,農人和鄉野立馬生動起來。這時,你就會發現村莊濃濃的村味四散漫溢開來。村裏村外,阡陌鄉場,遍地是失散的金黃的稻穗和打場後留下的稻草,似乎分娩的稻草倒在大地上,像嫵媚的女人,等待著男人溫柔的擁抱。你看不知風情的鄉村孩子們,在夕陽的柔光裏,玩起了過家家的遊戲。此刻,隻要你稍微探望眼,沿著屋簷或者屋簷前的樹看去,你一定會驚呆了。在稻草垛的不遠處,一對村姑、村哥正在屋簷角旁的那棵椿樹下手牽手說悄悄話呢。而最令人瞠目結舌的景致,無數的大蘆棒子用包衣纏繞在一起,手拉著手,頑皮地衝著農人笑呢。憨態可掬的笑容裏,露出一行行金黃的牙齒。從大蘆粒的光澤裏,我們讀到了那晶瑩的喜悅。有的騎在樹杈上,耷拉著兩條腿,有的躲藏在屋簷下,偷聽農家的心事呢,還有的大蘆棒子沒有來得及牽手,酒醉到在門前,看著農人螞蟻搬家似的忙個不停。

這是農家一道頗為喜人的風景。農家日子的味道、鄉村的味道以及人生的況味,似乎都凝結在這金黃的成群成群的大蘆棒子身上了。白天,是金黃的太陽,照亮著農人的汗水,夜晚,它們就是升騰起來的紅燈籠,照徹著農人回家的路。

這就是大蘆棒子的光芒,點燃著農家火紅的日子。我們這地方叫大蘆棒子,其實它又叫玉米、包穀、包蘆、玉蜀黍、大蜀黍、棒子、苞米、苞穀、玉菱、玉麥、稀麥、玉豆、六穀、蘆黍、珍珠米、紅顏麥、薏米包、包穀等等,各地有各地的叫法,各地有各地的風味。一粒粒飽滿的粒子,濃縮著歲月的精華,喂養著小村貧瘠的日子,讓我們強健起了筋骨,壯實了頭腦。農業是國家的根本,農民是國家的血液,每一座高樓大廈,每一個繁華富裕的都市裏,怎會少得了農業的影子和農人的艱辛?城市以及城市的人,隻不過是農人從曠野裏甩出去的一塊會飛翔的泥巴。

在一個遺忘的冬天裏,我和大蘆刨子第一次相遇了。樸素的臉龐,似乎與破磚碎瓦沒什麼兩樣,置於牆角,純粹是一塊褐色的磚坯。讓人更為詫異的是,沒想到就這樣的一個物什,卻主宰了整個冬天的情趣。

我們這裏把它稱作大蘆刨子,顧名思義,一種專門用來剝大蘆粒子的農具。把原木剖出兩半,剖開的一麵挖出槽溝,中間挖一個比鵝蛋大的方口,以便漏下大蘆粒,再在槽口邊上嵌入一根釘子,尖頭朝外,鋒利無比。釘頭在弧形槽子的中間又略高於弧形的表麵。當大蘆棒在上邊滑動時,鐵釘正好刨下棒上的玉米。被刨下的玉米粒,也順著刨子上開出的窗口傾瀉下來了。

農人總會在泥土與日子的搏鬥裏創造奇跡,如這大蘆刨子。大蘆粒子在瓤子上團結得很緊密的,原先農人純粹靠大拇指剝的,一夜下來,大拇指及手掌通紅通紅的。而大蘆刨子的出現,給剝大蘆粒子帶來量的飛躍。這大蘆刨子,就像牙簽一樣,在大蘆整齊的牙齒上,用尖銳的齒剔出一行行間隔的空槽,然後再用手輕輕一擰,大蘆棒上的粒子就利索地脫落下來了。

脫去粒子後的大蘆棒子,曬幹了,農人總會留到清閑的冬季作取暖的燃料,就在冷天裏圍著火盆,守歲,聽老人講那過去的故事。那是冬季裏一道溫馨的風景。

鄉下人家比不得城市人家,沒有冷漠無情的防盜門。他們就像從東家跑到西家的老鼠,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門是敞開著,火盆裏的火是暖著的,桌子上的茶還飄著清香。一家人剛吃完晚飯,遛門的人就來了,正巧趕上主家剝大蘆棒子。遛門的人很熟練地搬個板凳,圍著火盆坐下,嘴上誇誇其談,手裏則不自主地也跟著剝起來。少則一個,多則四五人,大家在一起東家長西家短、天南海北地聊起來,手裏也不閑著,用大蘆刨子刨的,下手剝的,拿大蘆棒子的,分工協調,整個一個標準的生產線哪。她們會談起誰家的閨女好看呢,看那腰身,迷死人呢,誰家的男孩俊俏啦,家底子也不錯,嫁過去會吃香喝辣的。有時也會說些鄉村裏發生的風流韻事;說說東村的騷二婆娘在大蘆地裏薅草,被哪個男人從後麵抱住按在身底下,北村的黃花閨女在南方打工,一個月掙好幾萬呢,敢情是做那個的吧,南村的張二毛在河岸上撿到一逃荒的女人呢……說得津津有味,時而歎息連連,時而傳出爽朗的笑聲,把窗外樹枝上的積雪都震落下來。但是手中的活——大蘆棒子卻在一根根減少,一堆堆大蘆粒子呈現在大匾中央。

冬季圍爐剝大蘆棒子,也是化解矛盾、和談的好時機。誰和誰要是白天結下的疙瘩,挑個這樣的時機找上門來,邊剝大蘆棒子,邊蜻蜓點水地嘮起來。哎呦,她二嬸啊,昨個我說話有點過分呢,您可別跟我一般見識啊,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宰相肚裏能撐船,不會和我計較吧。說什麼呢?她三娘,我可早就忘到腦後去了,你還記著哪!

接著雙方咯咯咯地大笑起來,還差點岔了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