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楊老實與張颺看了半晌,張颺道:“不好了!看看近岸來了,我們快快走開。”不料,這個東西遠看覺得駭人,近來也便平常,圓圓的一團亮光漸入網內。楊老實道:“在你網中來了。”張颺打眼一看,隻見罾爪四垂,網兒覺得沉重。連忙去扯,那裏動得分毫!兩人隻得走入灘中,相幫扛起。你道是什麼東西?卻原來是那:
雲鬢罷梳還對此,羅衣欲換更囗他。
卻是一麵菱花寶鏡,兩人歡喜不勝。楊老實道:“張官人,是你的造化,這鏡在你網中得來,可拿回去與娘子受用。”張颺道:“豈有此理!我與你一同生涯,這鏡必須你一半我一半方是。”楊老實道:“若要分作兩半,須得鋸子斧鑿打開才好。”張颺道:“不是這等說。明日將此鏡到街坊賣了,分一半錢鈔與你。”楊老實道:“悉憑悉憑,你且馱回家去,明日商量。”張颺看了,這件東西十分沉重,攙了一攙,到瞪目呆看。楊老實道:“你不囗囗將這鏡子翻轉來,把那縛罾的繩子穿了鏡紐,背在肩上,卻不省力?”張颺依他調度,果然妥貼,提了燈籠而回。楊老實也收罾網去了。
且說春娘與靜空正在溫柔之際,夢寐中忽聽得門上剝啄連聲。春娘道:“此時我丈夫斷不回來,為何聲音似我丈夫?”忙忙的推醒靜空,披衣出來開門,隻料黑地裏一個放進、一個放出,做得手快就是。誰知張颺雪亮亮一個燈籠提在手裏,春娘開門,不及弄那移星換月的手段,靜空也不及念那降龍伏虎的真言,隻好蹲在春娘背後。張颺放了鏡子,因腳下鞋兒濕了,提了燈籠各處搜尋舊鞋替換。尋到春娘背後,黑影裏隻見一個光頭。張颺道:“是什麼人?”春娘不及遮掩,被張颺推開,扯來一看,卻是靜空和尚,止披得上身衣服,腰間還露出一個小和尚來。張颺看了,正是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一把扯住,嚷道:“你和尚夤夜入人家,非奸即盜,登時打死勿論!”春娘嘴強道:“我們兄妹,什麼奸?什麼盜?”被張颺兩個嘴掌,打得昏暈。張颺連叫真兒,真兒睡熟不應。張颺竟把他扯到門前,意欲叫喊地方。
春娘看事勢不容己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斷送了他,方免外人恥笑。春娘與靜空放開手,將一床綿被把張颺蒙頭一罩,撳倒在地,就將那縛鏡子的繩兒,夾咽喉係定,兩人並力分頭緊收。可憐一個扶危救困的好人,化作南柯一夢。
二人商量將這屍首放在他處,靜空道:“掘個泥潭埋罷。”春娘道:“做得不幹淨,日後倘若露出形跡來,反為大患。不若我們將他扛到江邊,丟入水裏喂了大魚,屍骨無存,豈不幹淨?”靜空道:“有理,有理。”連忙走到房中,將褲子、鞋襪穿好,兩人放出氣力扛將起來,望江頭走動。不多時已到江邊,撲咚一聲,竟入水晶宮去了。
此時已是四更時分,白露**,水光搖漾,不料水麵上一個黑簇簇的東西浮近前來,竟把張颺負載而去。春娘與靜空看見,隻道是大魚吃了,歡喜不盡,竟自回來。兩人商議道:“事已做得停當,並無一人得知。”故意去叫真兒,真兒還未曾醒。靜空道:“隻恐鄰舍盤問,將何言語回複?”春娘道:“這個不打緊,隻說同楊老實打魚不回。過一兩日,先叫真兒去問個消息,然後再自己去吵鬧一場,生根在他身上便了。”靜空道:“有理。”話未說完,不覺早唱晨雞,東方發曉,急急出門去了。
你道這江中萬萬千千的魚,那裏便來管這閑賬?要曉得,張颺是個救囗投江的好人,今日遭此大厄,上天暗裏保護。這物就是金甲神人,背負而去。正是:
虛空自有神監察,湛湛青天不可欺。
按下不題。
且說彼時有個夔夔宰相,威權赫奕,享用豪華。五十餘歲尚無子嗣,止生一位小姐,名喚鸞綃,年方二八,翰墨精工,女紅亦備,真正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終日花前飲酒,月下吟詩。一日春光明媚,天氣困人,小姐把線帖收藏,同了一個侍女湘春,到後園閑耍。
湘春扶了小姐,金蓮款款,玉珮珊珊,從角門出來。果然一派好景,看了十分羨慕。怎見得?
紛紅囗綠,春光九十將闌;滴翠浮芳,景色三分未足。穠桃豔李,看來一似降青霜更飄紅雨,粉脂塗就蒼苔。燕語鶯啼,聽見猶如誦明月再詠關睢,高下和成倉口。亭榭參差,樓台曲折,柳眠花笑,水秀山青。勝於金穀園亭,不下阿房宮闕。
這園說不盡的景致,寫不盡的繁華。鸞綃小姐處於深閨,一時看了這個境界,不覺徘徊再四,還要走遠囗囗囗個心滿意足。遙望見那壁廂景致,問道:“那是什麼所在?”湘春道:“這是內花園,那是外花園。”小姐道:“內花園如此囗囗,那外花園不知怎樣好的了。我們有心出來,也要囗囗一看。”湘春道:“這內花園老爺尚且戒嚴,不許小姐和囗囗囗在外邊嘻,外花園是去不得的。”小姐道:“不妨。隻是囗囗囗老爺知道。”湘春心下也是要去看看的,口雖如此說,那雙腳兒早已同小姐行了多步。
不一時已到外花園,二人定睛一看,這外花園比內花園雖然眼界寬宏,卻是淒涼寂寞。鸞綃小姐與湘春看了半晌,便要抽身回去。湘春道:“小姐有心到此,便再閑耍一回。”要知鸞綃小姐是個深閨弱質,鬧攘攘珠裹翠圍的,走到這個曠野之處,雖然是天氣豔陽、花柳爭妍時候,隻覺四顧無人,眼前寂寞,便生出一段淒慘不勝的心腸,急欲回還。隻見太湖石背後閃出一堆紅豔豔的物件來。小姐連忙叫湘春看,湘春道:“並沒有什麼。”鸞綃小姐漸漸看得明白,叫道:“這個分明是個菩薩神道!”驚得麵如土色,寸步難移,口裏不知叫些甚麼,身子蹲將倒來。湘春慌了手腳,又不好丟了小姐去報知夫人,又不能背負小姐進去,隻好捧著小姐啼哭。鸞綃小姐掙了半晌,一時氣絕。湘春發了極,放聲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