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琦
到了新加坡,反而覺得比在中國更加接近吳冠中的藝術。在這裏,吳冠中不僅是一個經常被提起的話題,而且他的作品,也比在中國國內更容易看到。在這不足700平方公裏的土地上,僅我個人瀏覽過的吳冠中作品就有近200幅之多,這樣高密度的分布,即使在北京、上海、香港等地也不曾看到。當代中國畫家在新加坡的影響,無人堪與吳冠中相比。
在新加坡,可以集中看到吳冠中作品的地方主要有兩處:一是位於烏美工業園區的“好藏之”美術館,這家由印尼華商郭瑞騰創辦的私人美術館,內部又開辟了吳冠中美術館,專門陳列吳氏的油畫和水墨畫,所藏計有百餘幅,最多時據說竟達兩百幅;二是新加坡美術館,該館已將最近吳冠中捐贈的113幅作品部分陳列於專門的展廳,今後這些作品還將移展於條件更好的國家藝術館。這兩處藏品各有千秋,其中前者是經多方搜購而得,藝術質量較為均衡;後者是一次性捐贈,創作年代跨度大(從1957到2007年)、內容全麵(包括48幅油畫,63幅水墨畫和2幅書法),顯示出畫家本人在選贈這批作品時重視係統性和文獻性,能全麵展現其創作曆程和藝術風貌。除上述外,本地的林少明醫生、潘國駒教授等,也都收藏了吳冠中的一些作品。
吳冠中享譽新加坡,並捐贈大批作品給新加坡美術館,有多方麵的因素,其中有人緣,更有藝緣。
人緣方麵,吳冠中的第一次海外個人畫展,就是經香港藝評家黃蒙田介紹到新加坡的。1988年初應新加坡國家博物館和南洋藝術學院之邀,他首次赴新舉辦個人畫展,從此後便與新加坡結下了不解之緣。那次展覽由新加坡多元藝術家陳瑞獻策劃,展覽上又遇到了著名收藏家郭瑞騰。郭瑞騰從那次畫展開始大量搜購吳氏作品,以雄厚的資金實力迅速拓展吳冠中在東南亞一帶的市場。除了陳、郭兩人外,新加坡新華美術中心老板曾國和、真品畫廊老板陳潮光以及斯民藝苑主人蔡斯民等人,在引進、推廣吳冠中藝術方麵也都起到了重要作用,尤其是“斯民藝苑”的蔡斯民,曾於20世紀90年代多次策劃在新加坡和港台地區舉辦了影響深遠的吳冠中畫展,包括《夕陽看人體——吳冠中人體畫展》(1992)、《東方情思——吳冠中畫展》(1993)、《吳冠中——天南地北風情》(1994)等。由於得到了雙“瑞”和蔡斯民等人的推崇,加上中國媒體關於吳冠中極具爭議性的言論、作品的拍賣行情以及假畫官司等的報道不斷輻射到當地報章,使吳冠中近20年來在新加坡的影響,幾乎與20世紀上半葉徐悲鴻在當地的影響不相上下。這兩個藝術理念截然不同卻都非常執著的江蘇宜興人,在民族救亡和經濟全球化的兩個時代大背景下,竟先後影響了新加坡近一個世紀的藝術風尚。
吳冠中在舉辦過個人畫展後,還曾於20世紀90年代兩次到訪新加坡,在這裏寫生、會友、接受采訪。新加坡電視台曾以《風箏不斷線》為題拍攝並播放過他的專題片。他的長子吳可語定居新加坡20年,孫女在新加坡長大,這些親情關係,更增添了他對這個南洋島國的關心,也自然會影響他的抉擇。
所謂藝緣,這裏不妨說是價值取向的趨同或審美趣味的投契。融合東西是世紀性的藝術大課題,吳冠中作為一個舉足輕重的解題人,數十年來東西求索,孜孜不倦,他的目標就是要結合中西藝術之精華,培育出時代的新藝術。而新加坡恰好是東西方文化交彙之地,這裏的政治、社會和民生環境,無不體現出東西方兼而有之的特點,新加坡政府也有意識地強化這個特點,以便打造多元新穎的城市文化。吳冠中從20世紀80年代起屢次到香港、新加坡等地展出,他在這些中西文化交彙地帶似乎更容易找到藝術上的知音,這令人聯想起他的老師林風眠晚年移居香港的情形,藝術與人生的宿命於此可見。2008年5月,吳冠中通過“好藏之”把親自審定的《吳冠中全集》分贈給新加坡的國家圖書館、美術館、大學和報社等機構,同年9月,又將上述113幅作品贈予新加坡美術館,此舉按他本人所說是出於信任,“是因為新加坡在道德品質等方麵介於中西之間,集中了兩邊的優點,”而這的確與他的藝術理想與追求相符。
吳冠中一直以畫家和評論家的雙重身份馳騁於中國藝壇,是當代中國最具影響力的畫家。他風格新穎、優美如詩的作品,給中國美術界帶來了清新的空氣,廣受海內外人士的喜愛,而他對於藝術創作、市場、環境乃至體製等的“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尖銳批評,又掀起了一輪又一輪的藝海波瀾。
吳冠中給中國美術界帶來的震撼,最早是在“*”結束後不久。1979年和1980年,他在《美術》雜誌上分別發表了《繪畫的形式美》和《關於抽象美》兩篇文章,大力提倡繪畫的“形式美”和“抽象美”,希望“看到更多獨立的美術作品,讓它們有自己的造型審美意境”。這一言論直接打破了“主題先行”“內容決定形式”的“*”創作模式,為中國美術界帶來了一場深刻的思想解放運動。從那兒以後,吳冠中又陸續發表了許多犀利的批評,彰顯出他自由思考、特立獨行的個性:他指出筆墨技巧乃思想情感之奴仆,“脫離了具體畫麵的孤立的筆墨,其價值等於零”;他認為“徐悲鴻是美盲”“一百個齊白石的社會功能抵不上一個魯迅”;他質疑“現在藝術市場的心電圖不準確”;他抨擊藝術院校為了賺錢而大量招生,結果造成“藝術家”泛濫;他痛批美協和畫院是衙門,“養了一大群不下蛋的雞”,呼籲取消這些機構,對藝術家實行“以獎代養”。這些言論深深觸及到藝術的審美標準、藝術大師的評價、藝術市場的真假和文化體製的改革等敏感問題,因而一經發表,立即引起了軒然大波。吳冠中出版了數百萬字的散文和雜文,他對於現實問題的尖銳批評皆包含其中。縱觀他的思想言論,盡管有過激或偏頗之處(如對徐悲鴻的評價),但無不閃爍著思想的火花,顯現出追求真理的勇氣。他曾不無感歎地說:“身後是非誰管得,其實,生前的是非也管不得”,這種講真話、不設防,不計個人毀譽的作風令人敬佩,難怪有人稱他為“美術界的魯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