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文
讓我們展開一幅北京市城區圖,我們可以看到:出故宮東門東華門不遠的地方,有一條南北向的大街,往南叫南河沿大街,往北叫北河沿大街。
一
沒錯,幾百年前,這裏曾經是一條小河。它是從前海向東流出,在後石橋下跨過了北京的中軸線後,沿著今天的帽兒胡同和東不壓橋胡同折向東南,在地安門以東300米的地方它居然敢從皇城根底下溜入了皇城,穿過一個木橋(今天的東板橋胡同),又調頭沿著今天的北河胡同一直向東,到了今天的北河沿大街再向南。它不很寬,流速也很緩慢,就這樣一路懶懶散散地向南溜達著,懶得不願意再背著那些想蹭車去禦河觀光的沙粒,一邊走著一邊嘟嘟嚷嚷地把它們隨處扔下,慢慢地在紫禁城的東北角外衝出了一片沙灘。於是,沒有海的北京城卻有了個叫做“沙灘”的地方。
那時,就在它的一旁,還應有一道城牆一直鍾情地陪著它散步,這道城牆就是北京皇城的東皇城根了。這裏是皇城內,除了幾戶在宮內作事的人家之外就沒有多少住戶了,附近的建築大多是為宮裏服務的各種庫房。而皇城主要向南走到紫禁城的東門東華門外才肯打開一座叫做“東安門”的大門,而且那也是百姓們的禁地。今天的五四大街要到民國初年的時候才打通,要想從東四牌樓到西四牌樓,先得向北繞道兒走地安門。這裏就這樣一直安靜了許多年。
二
公元1644年3月18日夜,李自成的大軍已把北京城包圍得水泄不通。明朝末代皇帝崇禎終於下定了決心,他出了紫禁城的北門到了煤山,在東麵山坡上,找到了一棵歪脖子槐樹。天正黑,夜正濃;城下農民軍的咄咄逼人的火光,震耳欲聾的喊殺聲在催著他;已是窮途末路的他顧不得抬眼望一望牆外那個叫做沙灘的地方,就慌忙上吊自盡了。就在他腳尖兒離地的那一瞬間,明朝完了。
最終代替朱元璋的子孫入主北京紫禁城的是一群來自東北的遊牧民族——滿族。他們在武力征服了漢民族同時,卻在紫禁城內外折服於漢民族文化的博大精深。改變的隻是一個朝代和一條辮子,其他一切依舊,不管是紫禁城還是科舉製。這片沙灘也隻好在皇城的包圍之中恪守它的寧靜與荒涼。
一代又一代的胡服騎射攻城掠地,征服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原民族,卻又反過來為漢民族文化為主體的中原文化所征服。中華文化就這樣一代又一代地延續著,不斷向更廣泛的疆土伸展。
然而,在崇禎死去254年後的1898年,就在他上吊死去的那棵槐樹不過200米的地方,出現了一個新式的學堂——京師大學堂。比起遠在城東北角的多年的最高學府——國子監,這所新學堂在皇城內,在離紫禁城這麼近的地方出現,這已經預示著最後一個封建王朝——清王朝末日的來臨。中國的曆史走到這時,社會的深刻危機與中國文化所麵臨的來自外部的挑戰已不是僅僅靠王朝的更迭所能解決的了。
那天,我拿著相機去尋這個學堂。走到它的門前時,不由得停住了腳步。院門十分破舊,門洞裏堆滿了諸如用舊了的兒童車、破木頭板之類的破爛,就像北京許多大雜院的門口一樣。不同的是,就在這個院門口,有一塊牌子嵌在斑駁的灰牆之上,上麵有如下的說明:
“京師大學堂創辦於清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其校址原為乾隆帝四女兒和嘉公主空閑府邸。當年,光緒帝在維新派推動下,接受康、梁變法主張,實行新政。開辦京師大學堂,為新政措施之一。民國成立後,京師大學堂改為北京大學……”
這時,有收破爛的人騎著三輪板車駛過我的身邊,口裏唱著:“有破爛我買。”
這個門洞依舊是靜靜悄悄的。不遠處胡同口上掛著個紅牌子,上麵寫著:沙灘後街。
這就是我的母校——北京大學的前身。
三
當京師大學堂的名字在1915年為北京大學所代替的時候,它終究舍不得離開沙灘這片地方。
不知道為什麼,沙灘會被選中作北京大學的最初的校址,或許是因為到這個時候,那條把前海的沙粒帶到這裏來的小河已經幹枯,留下了這片沙灘和這個美麗的地名。不管怎麼說,就在離紫禁城很近的地方有這樣一片空場,盡管紫禁城裏還有個叫溥儀的小皇帝,但他的龍輦也隻能在四四方方的紫禁城裏轉悠了。這時,皇城在這裏被打開了一個口子,(不久後,這道皇城就被徹底拆除,僅僅留下了一條叫作“東黃城根”的大街緊靠著南河沿和北河沿大街。)紫禁城與景山公園之間新打通了一條東西向的道路,百姓們從東四牌樓到西四牌樓,不必再向北繞道兒走地安門。就在這條新開通的街邊,在東皇城根的內側,一座漂亮的紅磚樓拔地而起。這就是國立北京大學的新教學樓了。
因為這座紅樓的出現,這個叫做沙灘的地方立刻成為全國文化界的中心。陳獨秀、胡適、李大釗、蔡元培……這些響亮的名字都聚集在這裏,出出入入這座紅磚樓,德先生和賽先生,自由主義、共產主義與無政府主義,直至“少談些主義、多研究些問題”……,林林總總、形形*、洋洋灑灑,許許多多中國人從未聽說過的新名詞在這座紅樓內外和周圍的每一個角落盤旋著,然後通過雜誌、報紙和莘莘學子口頭傳向全國,改變了一代中國人的思想。一個被稱之為新文化運動的巨手推動著一個停轉了多年的巨大的車輪,使它輕輕地轉起來了,盡管很沉重,也很緩慢,前麵的路也還很坎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