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彬

今天——2006年9月12日,正是9·11五周年紀念翌日,5年前的慘況還曆曆在目,記憶猶新,可是今天早上發生的事情讓我更是一輩子也不能忘記。

上午十點多正在大馬士革辦公室裏,一開始聽到槍聲,我還以為是放鞭炮呢,過了一會兒聽見連串的手槍點射、機槍連擊、*、*爆炸,我才反應過來:世界大戰開始了。說時遲那時快,我一看我們辦公室的窗戶臨街,且距案發現場不過20米,馬上就趴到了桌子後麵,蹲在地上。一會兒,同誌們都聚集起來了,站在安全通道裏紛紛議論,一些同誌還興奮地去前院、二樓陽台上拍照,我趕緊一邊向正在國內休假的領導彙報,也一邊透過窗戶小心翼翼地往外看,看到不少安全部隊的便衣拿著*,倚著汽車、偎著牆根朝下麵射擊,旁邊騰起了巨大的黑煙,看得我一時血脈齎張,害怕和一種說不出的興奮交織在一起。

一會兒就聽見樓上有人在喊:“快來幫忙”,那種聲音不是正常的喊聲,像是從嗓子眼裏逼出來的,我抬頭一看,一堆人抬著被流彈誤傷的同事衝下樓,他已經渾身是血陷入昏迷了。我連忙上去搭手,到了大門口,一大堆安全部隊的人已經衝了進來,抬到街上,我們要的救護車也都被對麵的美國使館截走了,沒辦法,隻有把旁邊的警車叫過來,抬了上去,這時候需要一個人在車上墊著傷者的頭部,旁邊的人喊著“來個懂阿語的”,我一看隻有我了,想也沒想就衝上車,把傷者的頭放在我懷裏,警車一騎絕塵,呼嘯而去,後麵的人並沒有跟過來,想是都被警察攔住了。一路上看見成群的警察、便衣拿著*、肩扛火箭炮往使館方向行動,再低頭看懷裏的傷員,蒼白的臉,殷紅的血,滲到我的衣服、褲子上,心裏泛起的那種無助,我才26歲啊,為什麼要我看見這樣痛苦的事情!

路已經戒嚴,警車拉著淒厲的警笛橫衝直撞來到醫院,醫院門口已經停了不少車,沒辦法,隻能停車,三個人連拉帶扯把傷者拖出來,我負責抬腰部,真沉呀,平時看起來他隻有140斤,可現在三個人抬,跑了20米就都抬不動,好在擔架及時出來了,隻要再多10米我就要跪在地上了。進了急救室,我和雇員這才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驚魂甫定後,再跟使館同誌們保持聯係,一連串的信息由我口中發回:

心跳60,正常;

血壓113/77,正常;

呼吸正常;

四肢活動正常;

神智清楚;

......

旁邊的病床上又抬來一個敘利亞軍人,大腿中彈、腹腔中彈,心跳153/分,全身是血,我最聽不得的是他在病床上鬼哭狼嚎,一陣陣喊聲撕心裂肺,醫生們看著也是直搖頭,唉,還是扭過臉,別看了。

看著病床上的同事,雖然平時與他性格不太相似,話也不多,但這時看著他輕聲地喊著“疼、疼”,我心裏還是湧起一陣難過,隻好安慰他:我們一會兒照個片子,再做個ct scan就行了,一會兒就不疼了。他仿佛是聽見了,輕聲說:“那太麻煩你們了”,那一瞬間,我都差點要哭出來了。

生命就是如此的脆弱,昨天還談笑風生,今天忽然就躺在病床上了。想起以前我仿佛很看得開生死的,在跟人聊天時說得多麼坦然、自在,好像自己在雲端裏俯瞰芸芸眾生一樣,可是到了現實中,還是會傷心流淚。

也許多年以後當我再回憶起這段在敘利亞常駐的日子時,我會說,在這裏的三年也許是我人生中經曆最豐富的三年:剛來17天就聽到過武裝分子跟警察交火的槍聲;親曆過兩次不大不小的車禍;給因車禍死亡的老同誌送過行;跟爸媽一起經曆民眾焚燒丹麥使館的難眠夜;周末值班突遇*攻打國家電視台;分享同事孕育生命的喜悅;家裏老人的去世;黎巴嫩戰爭期間參與撤僑大行動;陪同鳳凰衛視記者赴敘黎邊境采訪難民營;目睹萬人大遊行的壯觀場麵;在桌子下麵聽了半個小時的手槍、ak-47、*、*、火箭炮聲;遭遇槍擊的同事的鮮血浸濕了我的衣褲;聽到中彈士兵的哀號……也許如果一直在國內待著我會得到很多:跟家人團聚、盡早買房子、良好的人際關係、各地出差旅遊……也許在國外待著我會失去很多:跟家人的疏遠、親戚朋友的聯係、與老人的最後一麵、晉職或分房的機會、自己內心的孤獨……也許當我有機會再做決定的時候我會做出改變和妥協,但是既然已經選擇了,我惟有將這段曆程當作我人生道路、成長道路上的重要一站,畢竟人活一世,好不容易走一遭,不經曆各種各樣的事情,豈不虧哉?

人,應該趕快生活。

——奧斯特洛夫斯基《鋼鐵是怎樣煉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