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最後的村莊(1 / 1)

又一次在冬天回到村莊。這是一個上午,陽光開始灑向日漸荒蕪的土地,而漸漸擴展過來的縣城已經靠近村頭。村莊向陽的山坡上,已經被蓋成了老年公寓,一條寬闊的環城公路將村莊切割成兩半,一半在河岸邊,與縣城相互對應,一半靠著幾座大山,還保留著村莊的基本風貌。

在冬天,村莊顯得十分安詳。幾塊麥田晾在曠野中,波瀾不驚,冬小麥嫩綠的身影,依稀可見。風在不停地吹著,但不大,我知道,風是村莊的信使,不斷傳遞著村莊的語言。風會吹過那幾棵老樹,蕭蕭瑟瑟的聲音撩動人心。風還會吹起田野裏那些還未拾盡的地膜,張揚成獨特的風景。我知道,一年四季,村莊大部分時間被風吹著,山梁上的那棵老榆樹,像個智者一樣,見證著風的傳奇。而充滿煙火味的雞鳴、狗吠、羊咩、牛哞,這一切則是村莊基本的聲音。冬天裏,我喜歡坐在老家的屋簷下,享受陽光的撫摸,捧一本書,閱讀、沉思或者張望。

村莊裏有山、有川、有溝、有岔。還有河流、田野、樹木,這是一個村莊的物質構成,也是我永遠愛著的村莊的永恒風景。

每隔一段時間,當心靈異常浮躁的時候,我會回到村莊,在村莊溫暖的懷抱中,我靜靜感受人間的煙火,品味五穀雜糧。我會像冬日窖藏的白菜一樣,活得一清二白。我會吃上本色的攪團、洋芋麵,這些漸漸消失的鄉村美食讓人經久回味。是啊,冬天了,一家人守著暖暖的爐火,烤紅薯,燒洋芋,熬罐罐茶,喝黃酒,這是生命中最美好的日子,也是永遠抹不去的溫暖記憶。在兩間瓦房裏,有著讓人睡得踏實的熱炕,那是母親用柴火和牛糞煨的,溫暖著我們的一生,也撫慰著我們日漸潦草的心靈。

母親看見我回家了,拄著拐杖,將我迎進屋子。

母親為我端來老家裏窖藏的蘋果,我也拎著從街上買來的她喜歡吃的柿子,擱在茶幾上。我扶著母親上炕,母親蹲在炕頭上,我坐在火爐邊,聽母親講述村莊裏發生的事情。爐火旺旺的,在老家的瓦房裏,我和母親感受著這個冬天特有的溫暖。不久,父親回來了,父親的咳嗽聲在老家的院子裏顯得空曠而又清晰。一個月前,父親從西安看病歸來,不願在我生活的小城居住,便急匆匆返回自己的村莊。經過一場手術之後,父親顯得更加消瘦。由於醫生的忠告,父親和自己癡愛的旱煙告別,也不再喝那濃濃的磚塊茶了。父親不能再幹繁重的農活了,閑下來的父親喜歡在村莊裏轉悠,田野邊,山坡上,河岸邊,常常會有父親孤獨的身影。父親常用的架子車已經廢棄,靜靜地擱在院子裏。而老家牛圈裏那頭毛色棕黃的牛,似乎永遠是父親的忠實夥伴。每天,父親按時給牛添草、拌料、飲水,這仿佛是父親必修的功課。

父親喜歡在冬日的陽光下,靜靜蹲在牛圈門口,獨自守望村莊和土地……在冬天,幾近荒蕪的土地可以盡情地舒展自己,在經曆了耕種、成熟、收獲之後,勞累的土地可以休息一下了。而在遠方的城市裏,打工的村莊的兒女們也可以在臨近年關的時候趕回村莊,像我一樣,遊子們浮躁慌張的心靈,需要村莊的溫暖輕輕熨平。

是啊,這也許是最後的村莊了。零星的窯洞和依稀可見的瓦房依山勢而立。炊煙嫋嫋的影子已不多見,城市正以寬闊的臂膀伸向村莊,幾家店鋪和修理廠已經落戶村頭。村莊裏的麻雀少了,鳥兒的影子稀少,河流也在變得瘦小,河水衝撫著寂寞的河床。頂著冬日稀薄的陽光,我獨自走向山梁,習慣性地背手、伸展腰身,俯視漸漸縮小的村莊。不遠處縣城的高樓撲麵而來,公路上車輛穿梭。我坐在山梁上,聽風吹動一些過往的事情,幹枯的蒿草包圍著我棕色的運動鞋。山腳下的土地盛著冬日的陽光,也盛著老舊的時光。我知道這是累了的土地,累了的土地需要休息……是啊,越來越多的人離開了土地,而村莊已經成了城市的邊緣地帶,成了城市的一部分,城市和村莊正在一種默契中融為一體。在山梁上,我獨自守著最後的村莊,像守著一個夢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