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母親來到城裏(1 / 1)

這已經是母親第三次來到我所居住的城市。春節過後,我就將母親從那個生我養我的村莊接到了像火柴盒一樣的城市單元樓裏。至此,母親又開始盡力融入她很難適應的城市生活。

其實,母親是永遠無法融入這樣的生活的。

母親第一次來到城裏,是因為我的孩子那時還很小,為了自己的兒子和孫子,母親舍棄了自己的村莊和土地,在城裏待了幾年。那時我的居所還在城鄉結合部,母親除了看管孫子,做飯洗衣外,她會抽時間到不遠處的田野裏走走,那時的母親,身體還算健康,她還能走向雞鳴犬吠、楊柳依依的鄉村。她似乎永遠也無法親近自己身處的城市。母親總是說,城裏的人怎麼總這樣,相互沒有往來,多冷淡啊。等到自己的孫子上學後,母親就毅然回到了自己熱愛的鄉村。母親第二次來城裏,是因為自己病得厲害,不得不住進城市的醫院。我記得那年的秋天格外憂傷,我陪母親在病房裏,她顯得那麼絕望。那時候,母親的身子已經相當虛弱,我挽著她到醫院的花園裏落座時,母親竟然跌了下去,像秋風中一片枯黃的葉子,我急忙將母親抱回病房,母親麵對著吊針和藥水,已然想告別這樣的人生……直到我在外麵找了一位老中醫,給母親抓了幾我知道,母親的內心深處,是永遠無法接納煩躁、冷漠的城市的。母親不喜歡城市,她的靈魂永遠不會屬於城市。今年年初,妻子到北京的一所大學進修,加之我工作忙,生活自理能力又差,母親又來到了城裏。除了在家裏照顧自己的兒子和孫子,母親偶爾也上街去。我下鄉或者出差在外的時候,她也去買菜,我回來的時候,她總會說,這裏的菜這麼貴。她也常常會嘮叨,城裏的人情義寡淡,聽見街頭的許多人在說話,就是沒人和她說話。此時,我會深深感到母親內心的孤獨。在城裏住了一個月後,母親漸漸找到了能說幾句話的人,那就是街坊裏的幾位和她年齡差不多的老人,母親回到家後,會和我說起他們談話的內容。是啊,在鄉下,母親和同住一村的鄉裏鄉親和諧相處,她怎麼能一時適應喧囂、浮躁的城市生活啊。

幾次陪母親上街去,我感到,母親是從內心深處懼怕城市的。看著街上飛馳的車輛,站著上上下下的電梯,對著標價極高的商品,母親顯得異常慌張。幾次我請她在飯館吃飯,她總是極不情願的樣子,她說,外麵的飯貴,也吃不好。後來,來了老家的幾位親戚,母親才到餐館陪親戚一起吃飯。母親一輩子和柴火打交道,在城市鋼筋水泥築就的樓房裏,沒有柴火的味道。她不會用煤氣灶,我外出的時候,囑咐她用電磁爐,母親在電磁爐、電飯鍋上侍弄著簡單的日子,也使我的生活多了許多回味的地方。

其實,母親每日裏念叨最多的,還是老家的事情。比如,誰家的孩子結婚啦,誰家的老人沒人管啦,再就是她的幾個孫子孫女的就業問題,並督促我操心這些事。我知道,對於侄兒侄女的就業問題,我作為叔父,是應該操心的,然而,在這個城市的一家新聞單位,我過著卑微而平凡的生活,以我的身份而言,實在是幫不了什麼忙。母親來自底層,她的目光永遠是親近底層的。在我居住的樓下,是一個終日繁忙的建築工地。母親常常一個人在陽台上,打開窗戶,守望民工們辛苦地勞作。母親說,這些離開故鄉來這裏打工的人多苦啊。有時候,晚上睡不著的時候,母親就起來繼續守望這個燈火通明的建築工地,呆呆地看著那些還在忙碌的民工。有時候,母親還會為我說起街頭那些擺攤人的生活,顯然,她和這些人是有過交流的,她甚至會說出這些人過往的一些生活故事和現在的生活狀況。是啊,這些遊弋在城裏的鄉下人,他們是一個特殊的群體,也是這個城市一個特定的符號。母親的心,母親的目光總是和他們更接近,更融入。

母親不識字,在戰爭年代,一個農村的女孩子,很少有機會上學。但母親的心中卻有一種信念:不能讓自己的孩子成為“睜眼瞎”。為了供養我們兄弟姐妹上學,母親不知付出了多少心血。

我記得,我還上小學的時候,哥哥、姐姐已上中學,母親每天早晨起得很早,因為她必須在我們上學之前蒸好饃饃,這樣,她才會放心地去幹那些永遠幹不完的農活。在我的記憶中,母親對我們的管教是嚴厲的,她的一言一行對我們兄弟姐妹的人生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母親常常說,做人要誠實,要端正。我知道,在母親的心底,潛藏著許多樸素的哲學和真理,需要我用一生去解讀。

母親老了,在城市的屋簷下,母親守著自己的孤獨,我知道,遠處的村莊還在呼喚著她,她終會回到那個充滿濃厚的煙火味的厚實的鄉村。